周末的时候,周衍夫妻回来了,看过外婆,又找医生详细了解了情况。他们最后答应承担请护工的全部费用,第二天又匆匆回了深圳。
周衍走的时候背着妻子给慕风扬悄悄塞了些钱,说自己没办法留下来照顾,只能辛苦他了。他还说自己以后争取每个月回来一次,看看母亲。
慕风扬没怪舅舅,毕竟自己亲妈都是那种态度,他能有什么资格去怪舅舅?说到底,他们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要他们放下一切来陪着老人,他们总有这样那样不合适的理由和借口。
慕风扬只是不懂,外婆这么善良的一个人,怎么会养出这样一双不负责任的儿女?
一周后,周瑾一个人回来了。时隔九年再看到这个人,慕风扬差点没认出来。
见到儿子的时候,周瑾的眼眶里堆满了泪水,她伸手想抱一下慕风扬,却被他躲开了。
慕风扬原本以为自己对这个人早就没有感觉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周瑾哭的时候,他的眼睛也红了。
慕风扬强行忍住想哭的冲动,在周瑾伸手抱他的那一瞬间往后躲了躲,然后偏过头。
“去看看外婆吧!”慕风扬说。
周瑾每次跟母亲联系的时候都会要她发慕风扬的照片给自己,所以这九年来儿子每年的变化,周瑾都从照片里看到了。
心里的愧疚是真的,此时的难过也是真的。
周瑾知道儿子恨自己,也没多说什么,抹了把眼睛,收拾了一下情绪才推开病房的门。
慕风扬站在门外,他看着周瑾坐在病床边握着外婆的手,陪她说话,问长问短,又是宽慰又是道歉的。有那么一瞬间慕风扬觉得自己可以原谅周瑾,如果她真的肯多陪陪外婆,肯尽一尽做女儿的孝道。
不过慕风扬也清楚的知道,周瑾现在的样子是真实的,也是暂时的。她和周衍一样,不可能放下自己的家回来陪在外婆身边,她很快也会走。
可能是明天,可能是后天。
慕风扬买午饭回来的时候,听到周瑾在病房的阳台上打电话。看她的样子打了有一会儿了,好像是在跟周衍争论什么。
阳台的玻璃门关着,外婆应该听不到她说什么,慕风扬听得也不是很清楚,但是他可以想得到,周瑾一定是和周衍讨论谁能照顾外婆的事。
周衍是儿子,又在国内,周瑾自然觉得他应该多照顾母亲。之前周衍回来的时候,慕风扬就大概知道他的态度了,钱可以出一部分,但留下来照顾是不可能的,所以现在他跟周瑾一定是在争这个。
大约又过了十多分钟,电话打完了,周瑾走出病房。她看到慕风扬在病房外靠墙站着,脸上的表情冷漠又忧伤。
“扬扬……”周瑾叫了他一声。
“和舅舅商量好了吗?你们打算怎么照顾外婆?”慕风扬没看周瑾,问得很直接。
他和周瑾之间本来也没什么话好多说,直接干脆点挺好。
周瑾低叹了一声,无奈道:“扬扬,你知道妈妈回来一趟不容易,留下来照顾外婆也不现实。你舅舅虽然在国内,但他也有自己的家要照顾。”
慕风扬鼻子里轻哼了一声:废话!
“今天我也跟医生聊过了,医生说你外婆患阿尔茨海默症的机率很大,这个病很麻烦,不是简简单单就能照顾好的,所以……”
“所以你俩打算不管了,把外婆扔在医院吗?”慕风扬补全了她的话。
周瑾赶紧摇头:“不是,妈妈和舅舅的意思本来是打算请个人来照顾外婆,但我们又怕外面请的人照顾不好,所以想说等外婆的脚好了,把她送去……养老院。”
最后三个字,周瑾说得很没底气。
慕风扬看着周瑾,目光里的难以置信压迫下来,看得周瑾一阵发毛。她躲开了慕风扬质问的目光,解释道:“扬扬,其实现在养老院的条件都不错,有专人照顾,还有年龄差不多的人做伴,其实挺好的。在国外很多老人都愿意住养老院,不给子女添麻烦……”
慕风折忍不住为周瑾这番话鼓了鼓掌,他讽刺道:“说得真好听!周瑾,你觉得自己很幽默是不是?这些年外婆给你添过麻烦吗?问问自己,你还有心吗?”
“扬扬……”周瑾不安地看着儿子,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
“把养老院说得这么好,你自己怎么不去住?哦,我忘了,你丢了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儿子,将来有人给你养老,对吧?那你可得好好对你亲儿子,别把他养成白眼狼,将来也把你扔到养老院等死!”
慕风扬已经不想顾忌任何情面了,事实上他和周瑾之间也没有任何情面。抛弃完儿子又打算抛弃母亲,这样的女人还是人吗?
以前他只觉得周瑾是自私,但现在,慕风扬觉得她恶心。
“慕风扬——!”周瑾皱着眉叫出这个名字,明显是生气了。
慕风扬懒得看她,“觉得我的话难听是吧?我不像你们,说的好听,做的恶心。”
周瑾拼命深呼吸了一口,把火气压了下去,努力平静道:“我知道你会是这个态度,这件事我也不是跟你商量,我和你舅舅已经决定了,到时候给外婆找一家好的养老院。还有,外婆现在的房子……”
“你们还敢打外婆房子的主意?”慕风扬怒而打断。
周瑾:“房子我们不要。但住养老院的花费不小,我们打算把外婆的房子先卖了,这些钱我们也不要,就用来给外婆养老。”
慕风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这他妈真的是人说的话吗?外婆怎么会生出这种儿女?
“你们不但不打算照顾外婆,还打算卖了她的房子,用这些钱送她去住养老院!周瑾,你可真是孝顺,当儿女当成你们这样,跟人渣没什么差别了吧?你哪儿来的脸叫外婆一声妈?”
“如果有更好的办法,我们也不想这样。”好人她是做不了了,周瑾现在只能破罐子破摔。
慕风扬愤恨地看着她那张冷漠的脸:“知道吗?你要不是我妈,我真的会给你几拳。”
周瑾别过脸,一滴泪滑出眼眶:“扬扬,等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家,就能明白了。”
慕风扬冷笑:“家?从你和慕晏成抛弃我的时候起,我就没有家了。这些年是外婆给了我家,而现在你们又要毁掉我和外婆的家。周瑾,你觉得我将来还会有家吗?”
周瑾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看着周瑾现在的样子,慕风扬心里最后一点同情心也没有了,他冷冷道:“滚吧,别回来了,你不配当外婆的女儿。”
慕风扬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什么,他阻止不了周瑾和周衍把外婆送去养老院,也阻止不了他们卖了外婆的房子,就像当年他怎么哭闹也阻止不了周瑾和慕晏成离婚一样。
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当父母不合格,当儿女不合格,却还能这样为所欲为,到底凭的是什么?
慕风扬从医院跑了出去,转眼就不见了。
周瑾不敢去追,她靠着墙哭了好一会儿,然后收拾了一下情绪去安排后面的事情。
等墨谦找到慕风扬的时候,他已经在天台上睡着了。墨谦看到他的脸上是干了的泪痕,应该是哭了很久。地上还有很多空酒瓶,印象中他很少这么喝,有不开心的时候他也只是喝一两罐而已,今天明显是喝不了少,应该是醉了。
墨谦没有叫醒慕风扬,而是给他盖了件衣服,然后默默坐在他身边陪了一整晚。
天蒙蒙亮的时候,墨谦醒了,他看了一眼慕风扬,发现他早就醒了,然后一个人呆呆地坐着,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慕风扬跟周瑾的对话,墨谦都听到了,这种事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不知道怎么评价。或许周瑾和周衍都有自己的苦衷,但墨谦也觉得他们的做法实在太不近人情,根本无法理解。
“哥,你说……人为什么要结婚,为什么要生孩子?”慕风扬没头没脑地蹦出了这么一句话来,眼神里还是空洞的。
为什么?墨谦也想知道为什么。
一个十八岁的少年被逼着思考这种问题又是为什么?
如果说结婚是为了相伴一生,那为什么又要离婚?如果说生孩子是为了生命的延续,为什么又要丢掉他?
墨谦这知道这一定是慕风扬心里想问的。而他……没有办法回答。
“如果外婆不结婚,就不会生下周衍、周瑾这样的儿女,她是不是会过得好一点?”慕风扬的声音淡淡的,像是自言自语。
“如果外婆没有结婚,不会有周衍和周瑾,同样也不会有你。”墨谦说。
慕风扬冷笑了一声:“我本来也是个多余的,无所谓了。”
“你不是多余,你是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慕风扬,在外婆心里也是。”墨谦的声音很平静,跟他往常的态度一样,有种冷冷的感觉。
可只有慕风扬能感受到,墨谦这话里的温暖。
慕风扬点了一支烟,猛吸了一口,像个老烟鬼一样皱着眉,“卖了外婆的房子,再把她送到养老院,他们就可以撒手不管了。这儿女当得好轻松啊!”
墨谦没接慕风扬的话,他思考的另一件事:房子卖了,外婆去了养老院,慕风扬住哪里?
他心里有点难受。
“周瑾说:等我以后有了家就能明白她的难处了。可我不想明白,因为我不想像她一样冷血。”
墨谦拉过地上的袋子,默默地收拾着那些空酒罐,“周瑾觉得你还是个孩子,所以她觉得你只有到了成家那一天才能跟她共情。”
慕风扬闭了闭眼,想缓解一下眼睛里传来的酸胀,他疲惫地说:“在对外婆这件事上,我永远不可能跟她共情。”
墨谦绑好袋子,拍了拍慕风扬的肩膀:“别想了,我们去医院陪外婆。”
慕风扬点了点头。
房子最后还是被卖了。那是陈玉梅住了二十多年的房子,她很舍不得,但她最后也同意卖掉。
一辈子要强,临老了她也不愿意拖累儿女,陈玉梅说她愿意去住养老院,但她握着慕风扬的手一直舍不得松开,眼眶里全是泪。
她知道房子没了,慕风扬就连最后一片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没有了。墨谦一家虽然疼他,但终究不是亲儿子,慕风扬也不可能毫无顾忌地赖在墨谦家住。
陈玉梅什么都答应,只提了一个要求:不能让慕风扬没有地方住。
周瑾说:“扬扬马上就读大学了,开学就可以住校。”
慕风扬站在病房外,靠着墙,一个字也不想说。
“是可以住校,周末怎么办?节假日怎么办?他总不能没有地方去吧?”陈玉梅问周瑾。
周瑾替母亲整了整耳边的乱发,轻声说:“如果扬扬愿意,放假可以去深圳,我哥也说了,扬扬可以随时去,想住多久都可以。至于周末,他如果愿意去找慕晏成,我可以跟他商量商量,如果不愿意,那我……再想别的办法。”
陈玉梅摇了摇头,她太了解外孙的性格了。“扬扬不会去找他爸爸的,你给他租个房子吧,好歹有个地方落脚。”
周瑾有些为难,她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妈,如果只是周末住一住,租房子就划不来了。”
陈玉梅也知道她不会肯,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慢慢说:“房子卖了,除了住养老院的花销,应该还有剩下的。实在不行,我还有退休金,给扬扬租个房子吧,别让他没地方去。”
看着母亲眼眶里晃动的水光,周瑾也破了防,她堪堪点头应允:“好,妈你放心,我、我去给扬扬租个小房子住,不会让他没地方去的。”
陈玉梅放下心来,她点点头,慢慢翻身躺下了。
都到了这种状况,外婆心里惦记的人还是他。
病房外的慕风扬,早已泪流满面。
因为血栓的问题不能做手术,陈玉梅的腿伤只能自行愈合,所以医生来催他们出院了。
慕风扬问医生,外婆的腿会不会落下什么后遗症?
“肯定有。”医生说:“最常见的就是创伤性关节炎,愈合也只能是畸型愈合,以后恢复了,走路也会痛,身边不能没有人照顾。”
医生的话让幕风扬心里又酸又涩,外婆为儿女、为外孙操劳一辈子,结果到老了都享不了福,最后还要因为摔伤而落下后遗症,只能住在养老院里度过余生……
到周末,周衍来了,他和周瑾一起把陈玉梅从医院接出来,直接送到了长海最好的独居老人疗养院。
因为陈玉梅腿伤未愈,加上血栓和一堆老年病,所以周衍兄妹俩给她请了一个专职看护,可以保证陈玉梅在养老院里生活不成问题。
周瑾答应了母亲给慕风扬租个房子,她没有食言。最后依着慕风扬自己的意思,在离大学不远的地段选了一个带厨卫的小单间,房子不大,但他一个人住还是比较合适的。
卖房子的钱除了给陈玉梅交纳养老院的终生费用,还一次性付了一年请专职看护的费用,剩下的都存到了慕风扬卡上,以后这些钱就是他和外婆的所有了。
周衍和周瑾给这个房子各付了一年的房租,然后就各自回去了。
周瑾去机场的时候,慕风扬没去送她,他在养老院陪着外婆。慕风扬怕看护照顾不好外婆,怕她不知道外婆的习惯,所以跟她说了好久。
慕风扬和墨谦来来回回跑了好多趟,把外婆的衣服和常用的一些生活用品都送了过去。他怕外婆在养老院住得不习惯,在开学前都陪她住在那里。
他每天用轮椅推着外婆在花园里晒太阳,给她削苹果吃,还会给外婆读一读报纸上的新闻。
好在,外婆很快适应了养老院的环境,饭菜都能吃得惯,晚上也能睡得着。
慕风扬观察了几天,请的看护很有责任心,对外婆也有耐心。看着外婆慢慢恢复了往日的精神,慕风扬也慢慢放下心来。
开学在即,他也要面对崭新的大学生活了。
从外婆摔伤一直到她住进养老院适应下来,大半个暑假的时间过去了,这期间慕风扬焦头烂额的状态比较多,所以也没怎么联系骆尘骁,只是偶尔给他发个微信,打个电话。
现在外婆安顿好了,慕风扬的心也安稳了,可以有时间顾顾自己了。
“你不住校?”墨谦听到慕风扬的决定后有些诧异。
慕风扬点了下头:“嗯,房子都租好了,离学校也不远,就没必要住校了。”
墨谦本来也没打算住校,一开始想着陪慕风扬一起住,现在他不住,自己也不可能住了。
“自己住,吃饭怎么解决?”墨谦问。
慕风扬正在收拾自己的行李,打算这两天把东西搬到租的房子里去。
“平时在学校吃食堂,周末就自己随便做点什么吃。”慕风扬一边收拾衣服一边应了一句。
墨谦:“你会做什么?”
慕风扬偏了偏头:“我会煮饺子,也会煮面。实在不行,我就上你家蹭饭。哦对了,外婆的养老院也可以蹭饭。”
墨谦干笑:“周末你直接来我家住不就好了?”
“难道我会跟你客气吗?你就不用操心我了,周末你陪我去看完外婆,然后我去你家蹭吃喝。”慕风扬笑着说。
“随便蹭。”墨谦帮他把要带的东西慢慢收进箱子里规整好。“你那屋子小,只带些常用衣服和生活用品就可以了,其他东西别带了,就放在我家吧!我房间里还有空余,能放下你的东西。”
“嗯。”慕风扬应了一声,他也正有此意。“那我打包好再拿到楼上去。另外外婆还有一些东西不方便带去养老院的,你家还有地儿可以给我放吗?”
墨谦想了一下,点头说:“杂物间应该可以放,我回去整理一下,明天下来和你一起搬。”
“好。”慕风扬感激地看着他哥。
大学生涯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意义特殊的,也是人生里新的篇章。踏进了长海理工大的校园,慕风扬感受到的空气似乎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他的人生是全新的开始,这是让他憧憬的,而遗憾的是……他和小绵羊,不在一个学校了。
报完到,慕风扬搬家也弄得差不多了,最后一些零碎东西他没叫墨谦开车,而是叫来了骆尘骁,两人收拾了一个背包和两个行李箱,打了个车去了租的房子。
那房子是独立小公寓户型,慕风扬住十八楼,靠在楼道的尽头。房子不大,但装修还是很温馨的。
进门左手就是洗手间,唯一的房间里摆着一张一米八的大床,左边是床头柜,右边是个小书桌。床对面是电视墙和矮柜,再过去就是连在一起的厨房和阳台。
两个少年把最后一部分行李搬过来,终于坐下来休息了一会儿。这房间只放得下一个小小的双人沙发,还不如坐床舒服。
慕风扬之前来收拾过几次,床上用品已经全部换了新的,散发着干净的味道。
累瘫了的慕风扬在床上摆了个大字躺下,等骆尘骁从洗手间出来,他撑起上半身看着小绵羊:“宝贝儿,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