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廿七,午后。
狼牙关的城墙在雪幕中像一条灰龙盘卧,垛口结满冰棱,风一掠,碎玉四溅。
沈执勒住缰绳,抬眼望旗杆——狼头纛旗被冻成硬片,仍猎猎作响。
“到了。”
谢望雪掀下风帽,睫毛上沾着雪粉,一双眸子却亮得惊人。
这是她第一次以“谢参军”的身份入军城,亦是第一次与沈执并肩立于北境重镇。
城门洞里,贺凌裹着铁甲迎出,笑声震落檐冰:
“可算把你们盼来!再迟两日,老子就要带兵去抢人了!”
夜里,狼牙关内灯火通明。
火盆烧得旺,羊骨汤滚沸,辛辣的酒气冲得人眼眶发热。
贺凌举杯:“北境无花,唯有烈酒与刀。今日借二位贵客,当浮一大白!”
谢望雪被灌了两盏烧刀子,颊边飞霞,却仍端着少年人的豪爽,与诸将对饮。
沈执坐在她左侧,不动声色地把第三盏酒接过,仰头饮尽。
酒过三巡,贺凌敲着酒盏,问起雪庐大火。
沈执指尖轻叩案面,声音低却清晰:“火里烧掉的是账册,却烧出了更大的线头——北境鹰扬仓。”
众将神色一凛。
鹰扬仓,北境三大军仓之一,掌粮秣、兵械,向来由镇北将军霍策直辖。
谢望雪眯眼,想起账簿上那行血字:
“……腊月十二,移银三万,鹰扬仓。”
她忽然举杯,对贺凌笑得肆意:“将军,若我能在三日内摸出鹰扬仓底细,你当如何?”
贺凌拍案:“本将亲手为你二人牵马执蹬!”
满堂哄笑,酒意更浓。
宴罢,众人散。
沈执与谢望雪被安排在关城最高的角楼。
角楼窗口正对狼牙山缺口,风卷雪刃,扑打窗棂,像无数细小的刀。
屋里只一床、一几、一盆炭火。
谢望雪脱下狐裘,里衣被汗湿,贴在背上,冷热交替,她轻轻打了个颤。
沈执反手阖门,从行囊里取出一只白瓷罐,倒了热水,拧帕子递给她:“擦擦,别着凉。”
谢望雪接过,指尖无意碰到他的,烫得缩了缩。
沈执低笑:“方才灌酒的气势去哪了?”
谢望雪瞪他,却因为酒意,眸子水雾氤氲,毫无威慑力。
沈执忽地伸手,指尖拂去她鬓边雪屑,动作极轻,像怕碰碎什么。
“北地不比京城,夜里冷得彻骨,你若病倒,我可要心疼。”
谢望雪心口一热,低头拧帕子,声音含糊:“我又不是瓷娃娃。”
沈执不再说话,只把火盆挪得近了些,火星噼啪,映得他眉目温柔。
亥末,角楼下传来巡夜梆子。
沈执执灯,谢望雪提剑,两人并肩踏上城墙。
雪厚没踝,踩下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远处烽火台一点昏黄,像雪原上唯一的星。
风刀割面,谢望雪却觉得胸口滚烫。
沈执忽然握住她手,掌心相扣,塞进自己袖中。
“还冷吗?”
谢望雪摇头,指尖在他腕上写字:“不冷,有你。”
沈执低笑,胸膛震动,连带着她手指也微微发麻。
两人走到垛口,望见雪原尽头,有黑影蠕动——那是北狄游骑的哨探。
谢望雪眯眼,声音被风吹得碎:“霍策的私兵?”
沈执嗯了一声,掌心收紧:“明日,我们潜进鹰扬仓。”
子时,角楼灯火未熄。
谢望雪伏在案上,对着一张手绘的鹰扬仓草图皱眉。
沈执从背后环住她,下巴搁在她肩窝,声音低哑:“先睡,明日才有精神。”
谢望雪却指着图中一处暗渠:“这条水路,直通仓底冰窖,若能潜进去……”
沈执叹息,吻了吻她发顶:“谢望雪,你眼里只有案子,何时才能看看我?”
谢望雪一怔,耳尖瞬间红透。
她回头,撞进他含笑的眸子,心跳乱了一拍。
沈执指腹摩挲她唇角,声音低得似呢喃:“案子要查,你……我也要看。”
谢望雪咬唇,忽然踮脚,在他唇边落下一吻,像雪片触碰火焰,一触即离。
“先记账,等回京再还。”
沈执愣住,旋即低笑出声,胸膛震动,连带着整个角楼都似在轻晃。
正月二十八,拂晓。
雪停了,天却阴沉得像铅。
沈执、谢望雪、贺凌三人,各率十名亲兵,扮作运粮队,押着空车驶向鹰扬仓。
仓城踞于狼牙山阴,城墙以黑石垒砌,远看像一头伏虎。
守仓校尉名唤魏无咎,霍策心腹,为人谨慎多疑。
贺凌上前递文书,魏无咎却盯着谢望雪,鹰目微眯:“这位小郎君面生得很。”
谢望雪不慌不忙,抱拳一笑:“在下谢昭,江州贡生,随沈评事历练。”
魏无咎目光在她耳后停留一瞬,终究放行。
入仓后,谢望雪借口“清点粮样”,与沈执分头行动。
她循着草图暗渠,潜入冰窖。
窖内寒气刺骨,壁上结霜,脚下是滑得站不稳的冰棱。
谢望雪从怀里摸出火折子,点燃一支短蜡,火光一跳,照亮窖底堆叠的木箱——
箱上烙印“鹰扬”二字,撬开一箱,里头并非粮秣,而是簇新的弩机,机括闪着幽蓝寒光。
她心头一凛,正欲再探,忽听脚步轻响。
谢望雪吹灭蜡烛,贴壁而立。
黑暗中,一只粗糙大手猛地捂住她口鼻!
她反手肘击,短刀出鞘,却被对方扣住腕子。
熟悉的气息拂过她耳廓:“是我。”
沈执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魏无咎来了。”
魏无咎提着风灯,身后跟着四名甲士,靴跟踏在冰面,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方才似有火光。”魏无咎冷声。
甲士举灯四照,冰窖空旷,唯有箱影幢幢。
谢望雪屏息,整个人被沈执压在壁角,心跳快得几乎要撞出胸腔。
沈执掌心覆在她后背,指腹轻抚,一下一下,像在安抚受惊的猫。
灯影掠过,魏无咎的靴尖停在两人藏身的木箱前。
谢望雪指尖攥紧沈执衣襟,冷汗滑入领中。
千钧一发之际,冰窖深处忽传来“咔”一声脆响——
是贺凌故意踢倒的空箱。
魏无咎转身,率人追去。
脚步声渐远,谢望雪这才软了身子。
沈执低头,以额抵她额,声音低哑:“没事了。”
谢望雪却抓住他袖口,声音发抖:“箱子底下……还有暗格。”
两人合力挪开木箱,露出一块活动石板。
撬开石板,里头是一摞泛黄书信,最上面一封,被血浸透半边。
谢望雪借着火折子展开,指尖微颤——
“……霍策私铸弩机三万,分三批入北狄,换战马千匹……”
落款:鹰扬仓副尉齐远舟
日期:腊月十一
正是雪庐大火前一日。
谢望雪呼吸一滞,抬头与沈执对视。
火光下,两人眼底是同样的震惊与怒意。
沈执伸手,指腹擦去她唇边不知何时咬出的血珠,声音极轻:“这一局,比咱们想的更大。”
十、雪夜归途
亥正,两人循原路潜出鹰扬仓。
贺凌在林口接应,见他们安然,长舒一口气。
回程马背上,谢望雪冻得牙齿打颤,却仍死死攥着那叠血书。
沈执解开大氅,把人整个裹进怀里,声音贴着她耳廓:“睡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谢望雪摇头,声音闷在他胸前:“不睡,我怕一闭眼,就梦见那三万弩机对准狼牙关。”
沈执叹息,掌心覆在她后颈,轻轻揉捏:“我在。”
短短两个字,却像雪夜里最暖的火。
谢望雪闭上眼,耳边是他沉稳的心跳,鼻尖是他衣襟上的松枝香。
她忽然伸手,环住他腰,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沈执,等回了京,你娶我,好不好?”
沈执勒马,低头吻了吻她发顶,声音笃定:“好。”
雪原无垠,马蹄声碎,却掩不住那一声“好”里,藏着的万丈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