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楔子
我娘说过,谢家女儿若要走远路,须记得三件事:先封耳洞,再束胸,后藏刀。
耳洞好封,蜡丸捻碎,按进肉里便是;胸也好束,白绫缠得紧些,再紧些,便勒平了少女起伏;唯有刀难藏——我爹那把短刀,长一尺二寸,柄上刻“望舒”二字,是他亲手磨给我的。我把它塞进靴筒,靴筒太窄,刀鞘抵着踝骨,一步一疼,像提醒我:谢望雪,你如今不是谢家大小姐,是赶考举子“谢昭”。
江州到京城,一千三百里。我走了二十七天,鞋底磨穿,春雪未化,官道泥泞。今夜若再找不到宿头,只能露宿野地。好在前方有灯火——一座破庙,半扇木门斜挂,风一吹,“吱呀”一声,像老妪叹息。
我低头跨过门槛,先闻到雨味,再闻到血腥。
二、初见
庙里供的是龙王,泥像斑驳,左臂断了,露出里头稻草。神案前生了一堆火,火旁坐着一个人。玄青官服,银鱼袋,腰悬长刀,刀鞘在火光里泛冷。他低头用帕子擦手,指缝渗出鲜红,一滴滴落在火里,“嗤”地冒白烟。
我僵在门口。
他抬头,目光穿过火光,落在我脸上。那双眼生得极好,眼尾略挑,像工笔描出的凤,却冷得吓人。我喉咙发紧,下意识去摸靴中刀。
“赶考?”他先开口,声音低而清,带着一点哑。
我点头,刻意压低嗓子:“江州谢昭。”
他“嗯”了一声,用下巴点点火堆:“坐。”
我坐下,隔着火与他相对。雨声敲瓦,像无数细针。我偷偷打量他:官服袖口绣鹭鸶,鹭鸶眼上挑,与他如出一辙。大理寺的人?江州最近没有大案,他怎会在此?
“手怎么了?”我问。
“追人,被树枝划的。”他答得随意,帕子一扔,露出掌心一道口子,皮肉翻卷。我皱眉,从包袱里摸出金疮药——我爹教的,行走江湖必备。
“要缝两针。”我蹲过去,捏住他手腕。
他任我摆布,目光却在我耳际停了一瞬。我后背汗毛竖立,耳洞封得匆忙,耳垂还肿着,莫不是露了破绽?
“谢昭……”他念我的名字,忽地笑了,“昭,日明也。令尊好学问。”
我手一抖,针尖偏了,戳破他皮肉。他眉也不皱,只低声道:“轻些,我怕疼。”
鬼才信。他方才杀人都不眨眼。
三、雨夜
缝完最后一针,我咬断线头,额上已沁汗。他递来酒囊:“驱寒。”
我摇头:“举子戒酒。”
“假的。”他拔开塞子,自己灌一口,喉结滚动,“江州谢氏,书香世家,怎会给独子取‘昭’字?昭者,明也,多为女名。”
我攥紧衣角,刀柄抵着掌心。他知道了?
他却不再追问,只从怀里摸出一块帕子,扔给我:“擦脸,泥点沾了半面。”
我愣住,帕子雪白,角上绣一枝红梅,红得像血。
“大人如何称呼?”我试探。
“沈执,字持衡,大理寺左评事。”他顿了顿,补一句,“陇西沈氏。”
我心里“咯噔”。陇西沈氏,与江州谢氏并称“江左双清”,十年前却因一桩旧案交恶。我爹的书房里,沈氏族谱被划了红叉。
雨更大了,火堆噼啪。沈执忽然起身,走到龙王像后,拖出一个人——黑衣,面巾被扯落,露出少年面孔,胸口插着短箭,血染半身。
“刺客?”我问。
“嗯,冲我来的。”他蹲下身,掀黑衣人衣领,锁骨处烙着“永”字。永王余党?我屏息。
“怕吗?”他回头看我。
我摇头,却见他目光幽深,像井。
“谢昭,”他轻声道,“你靴里的刀,收好了。进京路上不太平。”
我呼吸一滞。他果然看见了。
四、火光
夜深,火将熄。我抱膝坐在角落,假装打盹,实则盘算:此人危险,须尽早脱身。
迷迷糊糊间,听见脚步声。睁眼,沈执蹲在面前,指尖挑着我一缕发——我束发不牢,碎发垂落耳侧,耳洞若隐若现。
我僵住,心跳如鼓。
他却只是将那缕发别到我耳后,指尖冰凉,像雪。
“睡吧。”他说,“我守夜。”
我闭上眼,听见他走回火堆,添柴。火光映着他侧脸,线条锋利,像刀。
不知为何,我竟真的睡着了。
梦里,我回到江州。爹爹站在桃树下,对我笑:“望雪,别怕,爹给你留了后路。”
醒来时,天已微亮,雨停了。火堆余烬,沈执不见踪影。
地上用炭笔写了两行字:
“京师路远,慎藏刀。
欠你一命,来日再还。”
字迹瘦劲,像他掌心那道疤。
五、启程
我走出破庙,晨风拂面,远处山峦含雪,像女子眉间未描的黛。
靴中刀还在,帕子上的红梅却少了一瓣——昨夜不知何时被他抽走。
我摸摸耳垂,蜡丸松动,耳洞微疼。
“沈执……”我低声念他的名字,像含了一口雪。
前路茫茫,我忽然觉得,这京城或许比想象中更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