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无家

临风像一尊石像一样定在了那里,但与肢体截然相反的是,她的神情再不似先前山道上的游离、木讷,而是出离地变得鲜活起来。

“……我以为你早就猜到了。”明熹的声音低了下去。

临风许久没说话。

“是有这个猜测,”临风轻声说,顿了片刻,像是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一样,唇角迅速地勾了一下,“……只是又觉得不合理。毕竟来讨要我的那群人没这么好糊弄,他们怎么会因为这个缘由,就放任你把我留在巫门?”

明熹:“因为我说,你既然是我的道侣,自然就该和我在一起,若是谁想带走你,就先从我身上踏过去。”

明明是十分离谱的话,但不知是不是因为紧张,竟然被明熹说出了一板一眼的滋味。

“……”临风背靠在桌沿上,手不自觉地抓住了方桌的一个角。

明熹:“当然,那群人把我骂了一顿,说什么胡闹云云。但是简零师姨装出一副被叛逆门生闹得焦头烂额的可怜长辈模样,一边护短一边朝他们诉苦,摆明了是默许我这样‘胡闹’,想借此把你留在巫门。大概因为我表现得足够决绝,而那些人又不可能真的和巫门来硬的,这事儿确实就这么被糊弄过去了。”

明熹顿了一下,又说:“对不起——如果你不喜欢的话。”

临风呼吸起伏变得有些明显,半晌都没有出声。

“如果,”明熹说,“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可以去澄清……”

“可你……”临风打断道,声音因为太轻,而显得有些飘忽,“……可你还没有对我说过啊。”

明熹一愣,紧接着心跳加速,一股热流涌上胸腔,催促着她快说点什么。

临风语焉不详,说得没头没尾,可她就是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对所有人说过的话,为何独独没有对我说过呢?

明熹心跳得更快了,她的喉咙有些干涩,让她尝试了几次,都没能把想说的话顺利地说出来。

她用烧热的脑壳衡量了一下两人的距离,觉得离得有些远了,于是手足失调地靠近方桌、靠近了临风。

“……我们,可以做道侣吗?”

明熹看着临风眼睛,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问。

“早、早知道,”临风呆愣地看着她,“早知道你已经告诉了所有人,我这段时间就不装了……唔。”

明熹的倒影在临风的瞳孔中放大,柔软的触感贴上了她的唇。

临风睁大了眼睛。

她看着明熹闭上了眼,眼前的睫毛快速颤动着,然而还没等她数清楚明熹的睫毛有多少根,唇上的触感就褪去了,一触即分。

临风忙一把抓住她的手,身体前倾,又重新吻了上去。

明熹突然被追击,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被临风按着脖颈拉了回去。

这次,不再是一触即分了。

明熹脑子空白了片刻,想起了自己不该躲避,于是她顺着临风的手臂摸索着,将临风握着桌角的手扣了下来,把冰凉的手指捏在手心。

临风骤然失去着力点,后背撞回了方桌上,明熹趁机将她抵在桌沿边,加深了这个亲吻。

“……不是说,”临风在间隙说,“……和别的没有区别……不和我做道侣……”

明熹想起来了——

这是在说她第一次拒绝临风时说的话。

“别说了!”明熹的脸烧得滚烫,她暂时和临风分开,目光下垂,落在临风有些红肿的唇上。

不知道是被仙门关得太久了,还是被方才邯岭西部那通事闹的,临风的脸上没什么血色,此刻唯一的艳色都集中在了她的唇上,亮晶晶的眼睛在晦暗的屋内显得愈发有神。

“你的脸很烫,”临风手指把明熹的唇按得陷下去一点,“……这里也很烫。”

“因为你的手很凉。”明熹把她碍事的手拉开,再一次轻柔却热烈地吻了上去。

虽然还未至日落,但山里的光线早早地暗淡了下去。屋里没有点灯,从她们进来时就没有,之后更是没人顾得上。

她们不是没有近距离地接触过,从临风有意无意地跟她贴近开始,到临风非要和她挤上同一张床榻,再到明熹默许各种暧昧不清的举动发生……窗户纸虽然早已薄如蝉翼,但始终存在。

只是此时此刻,最后的隔阂才终于彻底消弭,气息相接让人上瘾,不舍就此停止。

直到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下雨了。”明熹和她侧脸相贴,感受肿胀的嘴角边传来肌肤的冰凉,“我以为到晚上才会下。”

临风嗡声道:“山里的雨下得好大。”

大雨落得没有任何征兆,从雨落下的那一刻开始,就将山中的树木砸得应接不暇,雨珠与层层叠叠的枝叶相击,传来厚重的山林声。

“仙境从不下雨。”临风又说。

明熹:“大概是因虚空中没有雨吧。仙境的人会降法术雨吗?”

临风:“不会,因为下雨会把那些白玉砖瓦弄脏。”

“那你喜欢雨吗?”明熹轻声问。

分明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但临风沉默了很久。

“……我不知道。”她说。

明熹察觉到了她再也掩盖不住的异样,稍微退开了一些,对上临风迷惘又空寂的眼神。

“我没有家了。”临风说,“明熹。”

明熹呼吸一滞,旋即又松了口气,复又紧紧抱住她:“……我以为你不会主动说了,我还在想,如果你不说,我也要问你,我想让你说出来。”

临风继续说着:“我不喜欢仙境,也不喜欢仙门。我之前说不想回仙门,也是真的。但是如果仙门回不去了……我又能去哪儿呢?”

“‘和我一起回巫门’——”明熹自嘲道,“我知道,这个回答不行。巫门和仙门是不一样的,对于你来说,任何地方和仙门都不一样,对吧?”

临风只说:“巫门很好。”

明熹:“但你不会觉得那里是你的家。”

临风闷闷地“嗯”了一声。

“那你觉得,我呢?”明熹突兀地问,“你觉得,我会将巫门当作家吗?”

“当然。”临风话音一顿,从明熹的神情中看出了一丝不寻常,“……不是吗?”

明熹苦笑了一下:“可就在两个月前,还有人对我反复强调这一点,一遍一遍地告诉我,巫门是我的家。”

“为什么?”临风想了想,问,“巫门是你长大的地方,长大的地方往往会被人视作归属。”

“不是,巫门不是我长大的地方。”明熹沉默了片刻,“我到巫门的时候,已经十五岁了。我是在育婴堂长大的,只不过,那时候它还不叫这个名字。”

临风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一瞬间,先前在育婴堂看到的乱象浮现在她的脑海,那些肮脏熏人的混杂臭气,那些沾满泥泞的朽烂菜叶,那些败坏残破的墙垣桌椅,还有那些随时可能夺去幼孩性命的疾病……

当时她看着那些东西,是一个冷眼的旁观者,她大约有过一点怜悯之心,但也只有一瞬。世间之大,人各有命,祸福不一,不是她怜悯一下就能改变的。

可突然,那些她因为嫌弃、甚至不愿回想的东西,竟然成了眼前人实实在在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

见她这副神情,明熹却反而轻笑了一声:“没事的。你不是想听吗?问了好几次,都没从我这儿问出答案。十五岁,这个年纪在修法者中很小,但在民间却已经很大了。那时的我……如果没有碰到谷瑞师姨,现在也见不到你了。”

“发生什么事了?”临风顿了一下,“我可以听你说吗?”

“在不同的地方,十五岁有不同的意义,但在育婴堂,十五岁意味着已经比正常情况晚卖了三五年。”明熹慢慢撤开了拥抱,和她并肩坐在了桌沿上,面上收了笑意。

仿佛说出这一段话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她缓了片刻,才继续说了下去:“那时我被人装上一顶小轿,要卖给百里外某个我至今都不知道是谁的人,上路之后,我找机会杀了护送轿子的三个男人,然后在城兵追捕到走投无路的时候,跳下了一座山崖。”

临风:“谷瑞拉住了你?”

“没有。”明熹笑了一下。

但那笑容在临风看来,却有些刺眼。

“哪儿有那么巧?”明熹说,“谷瑞师姨当时只是恰好在附近,肯定来不及拉我。在我摔得浑身是伤之后,她用法术救了我,一边救一边说,‘若是碰到没法力的大夫,准就没了命了’……我还记得她那时的声音,明明摔的只是一个和她没有关系的凡人,但她却伤心得带了哭腔。”

“这是你最深的秘密吗?”临风突然问。

“嗯?”明熹一时没反应过来。

“不是双修,而是这个。”临风说,“现在我知道了。”

明熹想起来了——

那是她们两个挤在仙门神女殿的床榻上时说的话。

那时临风说,她们互相知道对方最深的秘密,但明熹否认了这一点。

明熹看到她有些亮晶晶的眼神和有些发肿的唇,不由得失笑:“是的吧。我不太常说我的身世,现在连巫门里,也没几个人知道我当年的事了。大概是因为小时候的那些事……着实没什么好说的,而且在我看来,也离得过于久远,几乎恍如隔世了。”

临风:“谷瑞救了你,然后呢?她看你根骨奇佳,就把你带回巫门了吗?”

“不是,”明熹又笑了,“哪儿有这么离奇?又不是什么神奇话本。是我主动提的。我说,我想跟她离开这里。”

明熹透过开了一条缝的窗,远远看着山中朦朦胧胧的雨雾。

“那时我既愤恨又茫然,觉得世间已经没有了活路。我已经用尽全力,在育婴堂表现我的价值,我帮着做任何我能做的事,看顾幼孩、算数、敛财,识文断字,帮着育婴堂和当地官府往来文书,甚至给惹了当地豪强的人出主意平息事端……

“我做了那么多的事,我有那么多别人不具备的价值,可所有的这些,仅仅是把我被卖掉的期限推迟了二三年。那时候我看着追兵,心里想,我绝不会再回到那个破地方,与其被押着头颅、带回那顶小轿,然后麻木地过完行尸走肉的一生,不如让血泼得到处都是,让所有人都不能如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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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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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流神女撬小道
连载中冉东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