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霁山上常年积雪不化，寒风冷冽。萧离幼年被前任大祭司带上山，自此除了每年祭祀之外，从未下过山。
本该已经化为废墟的房屋直挺挺矗立在风霁山，寒风卷着飞雪而过，屋外两只白鹤交颈缠绵。
檐下风铃发出清脆悠扬的声音，一切都是熟悉至极的模样。
萧离赤着双足站在门口许久，才接受自己不再是一抹虚幻的神识，而是活生生回到过去的事实。
确定今夕是何夕之后，萧离离开风霁山，乘鹤飞行，直往无忧海而去。
灵云675年，无忧海海族公主蓝银帝姬出使星玄国，在宴会上对华城帝一见倾心，帝后恩爱多年，蓝银帝姬求爱不成，对星玄国王后使用海族秘术。
王后暴毙，华城帝怒而挥兵直取无忧海。
鲛人一族不擅战斗，虽然有海王和大巫率军在前抵挡，对上兵强马壮的星玄国大军，也只能节节败退。
鲜血染红无忧海，集美貌与歌喉在一身的鲛人，被成批捕捉上岸，成为王公贵族娱乐玩弄的对象。
如今正是灵云675年七月初十，是星玄国大军攻破海国的日子。
萧离当年没有参与这战，所有的一切都是在后续的记载里，和别人口中知道的。
凤陌动荡不定的一生也是从这一天开始的，身负海王血脉的他，自小便是整个海国里最貌美之人。
海王身死之际将他藏于珊瑚宫殿最深处，但华城帝不知从哪寻来的秘药，一颗小小的药丸溶入海中，顷刻间就染黑百里海域，无数死鱼烂虾，海龟鲸鱼的腐烂身躯浮上海面。数不清的药丸零碎投入深海，深蓝的无忧海被黑色蔓延，海面上浮满各种鱼的尸体，其中夹杂着鲛人的。烂肉的腐臭，弥漫于海上。
此后历经数十年，无忧海里的海水依旧浑浊不清。
凤陌和族人穿行在黑暗的海底，刺激的气味从海水中传入心肺，整个身躯都在传来疼痛的感觉，白玉般的身上，是大片大片的腐肉。
身边的族人，一边游，身上的肉一边掉，露出森森白骨。
“殿下，我们必须马上上岸，再待在水下，会死的。”一名鲛人严峻道，他的半边脸已经被腐蚀，浑浊的眼珠挂在森森白骨中，骇人可怖。
“海上都是星玄国的大军，我们出去就是自投罗网！”另一名鲛人情况没有好到哪去。
“殿下是海王唯一的血脉，我们的职责就是守护他。”
几名鲛人都是伺候凤陌的人，是无忧海里少有的法力不低的鲛人。海国覆灭，保下海王唯一的血脉，是他们的职责。只要凤陌活着，海国复国才有指望。
无论怎么选择，都是与命运抗争。剩下的鲛人集结在一起，一起浮出海面，弓弩，渔网纷纷迎面而来，鲛人们奋力抵抗，凤陌则和其它族人一起游走。
周围都是族人的鲜血，和尸体，凤陌再坚强，也是红了眼眶。
强大的武力镇压下，鲛人纷纷被捕。
怨声，祈求声，传入云霄。
凤陌被钩子钉穿鱼尾，被强行拖行在海面上。
“停下。”
清亮的鹤鸣之声从空中传来，白衣仙人乘鹤而来，星玄国大军见状，纷纷跪下齐喊大祭司。
萧离跳下白鹤，手中长剑斩断铁链，飞掠过海面，将凤陌抱起。
见到小徒弟的惨状的时候，萧离心疼的在滴血。
他抱着小徒弟，站在桅杆上。
无忧海上的惨状，让绕是已经见过许多惨烈的战争的他都不住心惊。
船只行驶在尸体上，这里已经不是无忧海，而是一片人间炼狱。
征海将军从众将士中走出，对着萧离行礼。
在星玄国，大祭司的地位崇高，无人不敬。
“大祭司。”
“灵云众生平等，是谁让你们如此屠戮生灵的？”萧离冷眼质问，征海将军只得将华城帝的旨意搬出。
“现在让所有船只和军队退出无忧海，停止捕杀鲛人和投放避海丹，华城帝那边本座会去说。”萧离的话语同样重要，征海将军左右为难。
萧离见状跃下桅杆，在所有人都未看清动作的时候，银白色的长剑已经抵在征海将军颈项间，须臾间，红色的血出现。
“本座知道你皇命难违，但你若不从，本座现在便可杀了你。只要本座不愿，你的魂魄甚至进不了归墟。”
凤陌楞楞的看着白衣仙人现身，楞楞的看着他救下他。
现在甚至在为海族说话，心头百感交集，身上的伤似乎都没那么痛了。
星玄国的人看重轮回，若不被归墟所接纳，灵魂流浪在世间，将永远无所依靠。
“大祭司。”
萧离不多言，剑身再度凑近几分。
周遭的将士无人敢上前，灵云大祭司是灵云里唯一可以与神交流，负责传达神旨，接引族人引渡归墟之人。
“下令所以船只和人退出无忧海，停止捕杀鲛人和避海丹。”
命令被层层传达，船只和军队井然有序的退出无忧海，唯剩他们所在的这条大船。
“大祭司，您是决定护着鲛人吗？”
萧离收回剑，眼神都放在凤陌身上。如今多的凤陌面孔青涩稚嫩，比前世初见时截然不同。
“陛下说是蓝银帝姬对王后使用秘术，所以王后性情大变，最后自杀，是吗？”萧离淡淡问道。
“是。”
凤陌竭力想从萧离怀中做起，想说些什么。被萧离一个轻飘飘的动作按回怀中，“但据本座所了解的，海国里并没有这样的秘术。”
征海将军神色微变。
“我本该让你跟你的族人离开，但我实在放心不下你。”萧离眼底堪称温柔的对凤陌说。
征海将军看着萧离，眼底神色变了变。大祭司不怎么下山，每次下山都是出现在祭台上，他每次都是远远的看着。
大祭司在祭台上吟诵祝文，传达神旨。银白色的长袍广袖，火红的吉祥图案，衬得他仿若九天仙人临世。一双深邃的眼眸，无悲无喜，无欲无求，看着星玄国的众人。
萧离将一抹禁制留在征海将军身上，“只要你没有下令捕杀鲛人，这道禁制就没有什么用。”
白鹤从空中俯冲而下，萧离抱着凤陌乘鹤而去。
海中鲛人看着少主被人抱走，心中担忧也无法，只期望少主能平安无事。
白鹤飞过无忧海，穿过云层，落在皑皑雪山巅。
“你是星玄国的大祭司，为什么救我？”凤陌泡在萧离调制的药浴桶中，开口说第一句话。
“因为你对我而言，很重要。”
“你相信蓝银姐姐？”蓝银帝姬是凤陌的姐姐，鲛人一族取名是没有姓氏的，喜欢什么，便用什么字做名字。
“信。”
因为这些，在前世他就知道了。
没有所谓的一见倾心，也没有什么因爱生恨的秘术。有的，只是一代帝王想要征服大海的野心。
貌美单纯的帝姬，也只是被当做了一个棋子。背负了莫须有的罪名，成为子民口中的妖姬。
萧离抚上凤陌柔顺的长发，眼底温柔。“在这等我，别怕，这里有禁制，只要我不死，没人能进来这里带你离开。”
“你要去哪？”凤陌不知该怎么说，明明是第一次见面，明明对方是对立面的大祭司，他却莫名信任他。
“让你剩余的族人，免受伤害。”
凤陌身有海皇血脉，有海王留下的力量，但在没有觉醒之前，凤陌只是一个拥有自保之力的鲛人。这样的他，没有净化无忧海的能力，没有对抗华城帝的力量。
复兴海国，还有很长的一段路。
华城帝亲征无忧海，斩杀海王之后，他也受了伤，此时正在海城修养。
白鹤盘旋于城楼，得人指路后，白鹤飞向华城帝的住所。
华城帝正当而立之年，五官俊郎，眼眸深沉。脸色苍白，却不减威严。
“大祭司让军队退出无忧海，是想保护海国余孽吗？”
“海国于星玄国千百年来比邻而居，海贸交易促进双方发展，陛下何故要打破。”萧离气质清冷，坐在华城帝对面也是不卑不亢。在星玄国里，也唯有萧离能与华城帝平起平坐。
“蓝银帝姬害死王后，孤痛失所爱，难道不该报仇吗？”
“本座虽长居九问山，但灵云诸事，却略有了解，海国究竟有没有秘法，旁人不知，难道本座还不知吗？”
“你。”华城帝拧眉道，“你是决意要护佑鲛人了吗？”
“这几年来，许多事，本座一直在后悔，如今既有了改正的机会，自然得全力以赴。”前世海国覆灭的时候，他闭关修炼，是以他出关之时，海国已经没了，鲛人被捕捉上岸，成为奴隶。
几经辗转，他才在灵云最大的奴隶交易馆里找到身有海王血脉的凤陌。将人带上九问山，传授他法术，引导他觉醒血脉中的海王之力。
但在他找到他的时候，凤陌已经受过许多苦。
“什么意思？”
“莫罗，退兵吧，然后释放鲛人。”
“萧离！你可是星玄国的大祭司，现在，你竟然丢下你的子民，去护佑鲛人！”莫罗气结于心，似是十分不可置信。
“本座正是为了星玄国众人，才劝你退兵。”
“孤要是坚决不退兵，不释放鲛人呢？”
萧离拔出腰间长剑，所有人在觐见王的时候都不可以佩戴武器，而萧离却可以。
莫罗毫不在意自己脖子上的长剑，冷笑一声。“萧离，身体内灵力翻腾的滋味不好受吧？”
萧离神色苍白，额上冷汗连连。
“杀了孤，你也会遭反噬。”
这是星玄国大祭司的禁令，若亲手伤害君王，自己也将遭反噬。
“在被反噬之前，本座也有把握杀了你，本座究竟能不能做到，你也清楚。莫罗，若不退兵，蓝银帝姬的事，本座将公诸于世。”
萧离说的是不是大话，莫罗最为清楚。几经思量之后，终是同意了。
为海国求的一线生机，是萧离目前唯一能做的。他是星玄国大祭司，子民虽然信仰他，能和莫罗平起平坐，但他手中并没有多少实权。
他剑法超群，法术高深，却终究只有自己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