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许谅疼醒过来。
许谅倒是不意外,这是他这破身体的一贯风格了。
但凡白天做了哪些超负荷的事,晚上就先让他头晕困极,睡下去后没多久又会被疼醒。
浑身上下如针扎刀捅。
曾经留下过伤口的地方都像被撕裂开,冷风肆意狂乱的涌入,裹挟着冰渣,不断敲打在他骨头上。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场炽烈的煎熬。
逐渐困意全无。脑袋越发清醒,像是上天要逼着他细细领会这非人的折磨。
许谅蜷起身体,整个人埋进被子里,紧紧抓着被子,努力喘息。
这样的日子他记不清过了多少了。
闭上眼,又想起今天在马路上那一瞬的想法。
这当然不是他第一次有这样了断的想法。他一直以来都是个悲观、绝望的人。
许谅缓慢喘息着,默默感受着心脏努力的跳动。
人世间哪有那么多随心所欲,每个人的出生和死亡,都不是能轻易决定的事。
他还有未完成的事,他还不能撒手离开。
纵使他的世界阴云密布,他也要赶在黑暗将其完全吞噬之前,完成那万分重要的事。
虽然艰难异常。
“许谅。”江展的声音忽然传来。
许谅一怔。
那少年的声音清澈纯粹,因为是在晚上,刻意压低了,却还是如一把破冰之刃,猛然扎穿他脑中的黑暗。
“许谅,你是不是在发抖?”江展站在床边。月光从窗帘缝中透过来,洒到许谅床上,他那难以掩盖的颤抖如数落入江展眼中。
“没有……”许谅开口,下一秒自己也被吓到,他的声音像被刀划烂了一样,沙哑又干涩。
江展当然也听出来了,赶忙打开饮水机接了一杯水,小心的爬上许谅的床,把水递给他说:“喝点水吧,有需要吃的药吗?”
许谅心跳的有点快,撑着床,缓缓坐起来,接过水杯喝了一口水。今夜的月光还算明亮,勉强能看清江展的脸。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江展问。他一猜就知道许谅今天淋了雨,不可能什么事也没有,原本是担心他发烧,不料还看见了他发抖。
“江展……”许谅一手撑着床,一手拿着杯子,低垂着头。
“怎么了?”
“你是不是……”许谅慢慢看向他,低声问:“太关心我了?”
江展愣住。
这话说的并不透彻。可以理解为感激,却也可以理解为对**遭到冒犯的埋怨。
但许谅这话说的平平淡淡,几乎没有起伏,江展完全没听出来是哪种意思。
“关心你怎么了?”江展笑起。
“……”许谅静静看着他。
江展坐在许谅床尾,寝室的窗帘没有拉上,月光洒在他大半个身子上,他的面上微带笑容。
许谅其实挺害怕这样的夜晚。这样月光静谧、幽暗如潭的夜晚。
以前陆光明就会这样,坐或站在他对面,像噩梦一样存在。
无论是行为还是语言,无不表示着对他极度的厌恶、憎恨,但又不会杀了他,只会给他无尽的谩骂、殴打……
许谅猛然回过神,睁大眼睛看向江展。
窄窄的轮廓,深邃的眉眼,年轻而俊俏的一张脸——这是江展,这不是陆光明。
“江展……”许谅轻轻叹气,又问:“你今天是做什么去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挑在这样的时刻问这样问题。江展之前不说,自然是有理由的。但他似乎隐隐约约能猜到,在桥洞时便有预感。
江展也没想到他这样问,沉默了两秒,又缓缓开口:“去墓园。”
许谅听他这样说,脑中闪过一瞬惊讶。
竟然猜中了。
江展今天大概是心情低落的,但是晚上回到寝室,发现他和张加加不在寝室,还要急匆匆的出来找他们。
“抱歉。”许谅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道歉干什么?”江展并未在意,随意笑了笑说:“睡觉吧,要吃的点药吗?”
“不用。睡觉吧。”
江展点点头,“有问题就把我叫醒。”
“嗯。”
许谅撑着床,缓缓躺下去。
这世界上不只他一个人过的不如意。但是同样不如意的江展,却比太阳还温暖。
一时间,自惭形秽。
许谅轻轻叹气,浑身上下无休无止的疼痛似乎莫名缓和了不少。
*
第二天一大早,张加加错过了闹钟,122的几个人跑来把他叫醒,一起风风火火跑向操场。
顺便把许谅和江展一起吵醒了。
昨天淋了雨,张加加体质好,睡一觉起来什么事都没有,但许谅肯定是免不了感冒的。
江展问他醒没醒,他随意应了一声,浓浓的鼻音,和他平时那温柔纯净的声音相去甚远。
江展忍不住笑了一下,说:“快起来,你二次变声了。”
许谅被逗到,慢吞吞从床上起来,揉了揉眼睛说:“怎么起那么早……”
他那声音实在好笑,江展笑着把云姨刚才送来的药放到他座位上,说:“下来喝药吧。”
许谅缓缓下床,去洗漱完,喝了药。
他俩上午没什么事,玩到下午,受张加加强力邀请,去观看他们的军训汇演。
因为是集体汇演,所以安排在了大操场。
广播里播着进行曲,想着是最后一天,大家都格外兴奋。许谅和江展坐上看台后,远远的就看见张加加和李风清在打闹,祝雨又凑在林一繁耳边说话,没一会就又挨打了,教官则站在一旁眺望着旗台。
“江展,你不去汇演,不可惜吗?”许谅坐在看台凳子上,把轮椅收在一旁。
“可惜?”江展挑眉,仿佛听到了个笑话:“你当军训是什么好玩的事呢?初高中的时候早训烦了。”
“初高中的军训会更累吗?”
“嗯,很累。”江展回忆了一下,“高中的军训是在基地训的,那真是一个惨字贯穿了半个月。”
许谅笑起来,咳嗽了两声问:“怎么了?”
“当时有一天晚上,本来都要回去睡觉了,结果突然有人讲话,教官当时就罚我们去做俯卧撑,不过不是一般的俯卧撑,是撑在泥坑里做的。”
“嗯?泥坑?”
“对。记不清做了多少个,但是起来的时候大家都是不成人形了。”
许谅笑着说:“听起来挺好玩的。”
“还行吧。”江展看向操场,“这样看来,这个教官脾气可太好了,加加他们讲话也只是罚他们去跑圈儿。”
许谅点点头,看了过去。教官挺直脊背立在阳光下,平视着正在自由活动的队伍,帽檐压的低,看不见脸上的神情。
没过多久,汇演就正式开始了。
先是例行升旗,几个国旗班同学身穿礼服昂首挺胸拥着国旗大步前进,伴着激昂的国歌把旗升上旗杆。
“我小时候当过升旗手。”许谅抬头看向国旗,忽然说道。
江展下意识一愣,“嗯?”
许谅笑了笑,知道他为什么惊讶,又说:“大概初中的时候吧。那会儿走路还比较利索,老师看我长得高,就让我去升旗了。”
“厉害嘛。”江展缓缓点头,“你会在音乐放完的时候刚好把旗升完吗?”
“会。”一想到这事,许谅甚至有些小骄傲,仰头说:“我在第一天做升旗手的时候就算了一下时间,结和旗杆长度,大概只要卡好几个关键时间点,然后练习几次,就能升旗升的很完美了。”
江展笑着点头,“那你的同学们应该会很乐意看你升旗。”
“当然啦。”许谅抬着头。今天风大,把那一抹鲜红吹的肆意昂扬,如汹涌的红色涛浪。
忽然又低头笑了一下,脑海中似乎还能隐约看到当年那个勉强算得上积极向上的自己。
接着就是走队列了,前面几个院的同学走的都不错,雄赳赳气昂昂,蓝绿的迷彩服配着青春活力的面庞,很是耀眼夺目。
化工院和建筑院在中间位置,化工院女生队伍先出来,汪霖在靠近最看台方向的这一列,因为身材娇小,又站的较为靠前,加上两个标志性的棕黄辫子,一眼就能看到她。
看得出来,汪霖走的很认真,但是似乎运动神经有所欠缺,踢正步的时候用力过猛,险些踢到前面的同学,赶忙收回了腿,还差点绊自己一跤。
江展笑着摇摇头,“这丫头挺可爱。”
许谅也笑了笑,点点头。
化工院的同学走完,后面跟着的就是建筑院,建筑院这边女生队伍走完后,男生第一队就是张加加他们。
他们那几个人虽然平时爱干点欠揍事,不过到了该正经的时候还是很正经,张加加收起了笑容,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严肃一些,不过他那长相实在和严肃不沾边,反倒是给了江展一种“家里傻儿子终于长大了”的感觉。
李风清和祝雨因为差不多高站在同一排,这两人也是难得正经了一回,腰带扎的整整齐齐,帽檐平直,看上去竟然有种一身正气的感觉。
丁月朗和林一繁站一排。丁月朗一贯不擅长这样的场面,一着急就挥错了手,白净的脸上顿时便红了几分。林一繁则是延续着老板作风,一副替校长来审查学校的样子,半眯着眼睛,面无表情。
队列走的很快,所有队伍走完,就到了校长例行发言了,象征性说了一些鼓励的话,表扬了一些军训队伍里表现良好的同学们,颁了奖,整个汇演便也结束了。
虽然时长不久,但是全程都是严肃着,队伍中张加加没一会儿就饿了,听到结束和解散,当即狂奔去食堂。
“张加加!”教官看着他跑,忽然叫他。
但张加加跑得太快,周围太嘈杂,愣是没听见。
他的背影轻快活泼,像是一个永远炽热的太阳,手里拿着帽子,一头卷发跑的散乱,逐渐消失在人群里。
教官看着,忽然笑了起来。
身后其他连的教官过来,拍拍他肩膀,“走了。”
教官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走吧。”
毫不刻意,轻而易举便能做到青春洋溢。
那样纯粹的快乐,像极了曾经的他自己。
在踏入军营之前,在变得挺拔如松、坚毅如铁之前,也曾顽皮捣蛋的他自己。
也曾在队里带头起哄,也曾说些顽皮话逗的全班发笑,也曾当着所有人的面唱茉莉花。
教官上了车。车子开向校园侧面的道路,慢慢驶出冶城大学的大门。
人总会长大。会收敛锋芒,会收敛顽劣;会坚毅执着,会勇往直前。
只是希望那群刺儿头的长大,可以稍缓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