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如浓墨,不见星,不见月,杨世广背着自己那把一丈有余的陌刀在城楼巡视。
这些日子以来,他夜夜在此,没有一刻停歇,就算是侯明叛军撤离,也没有丝毫懈怠。
“都给老子把眼睛瞪大咯,眨也不许眨。那些蛇虫鼠蚁,魑魅魍魉,一个都不许进城来。”
说着,他大力拍着手下卫兵的肩膀,目光朝着扫了一眼暗色斑斑的官道。
树影婆娑,风过时沙沙作响,空荡无人的官道除了黑,便再无其他颜色。
杨世广巡查了一圈,见无异常,而城内正好子时间的梆子声响起,他迈开步子,打算回谯楼小睡一会儿。
“咦?那是什么?”
卫兵中有人说了一句,杨世广停下步子,回头看,只见那片漆黑的下方,忽然有一道微小的橘色光亮。
他不由得眯了眯眼,望向远处下方那道如黄豆粒大小的橘光,直到意识到橘光的移动,杨世广才猛地反应过来,大喊一声。
“快!击鼓,敌军来袭!”
几乎是话音刚落的瞬间,数不清的橘红火光涌动而来,照亮了郁郁葱葱的枝叶密林,火把下是密密麻麻的人头,他们正以疾驰的速度朝着酆都城而来。
鼓声急促,雷霆万钧,每响一下都真震的人心颤颤,城内百姓皆从睡梦中惊醒,惶惶不安,一盏盏的烛火亮起,却无人敢出家门。
只听着坊间相连的大门一扇扇打开,军马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疾驰而行,报信的将士口中大喊‘急报’。
鼓声阵阵不停,连皇城最深处也听的清清楚楚。
紫宸殿内,
淑妃听着外面急促的鼓声,每响一声便是心惊胆颤,捏着帕子捂在胸口的手指节泛白。
她心里边慌急了,坐立不安,看殿内没有宫人在,便小心翼翼的挪步到了龙榻边上,掀开明黄色的帏帐,看向里面的人。
“圣人,您听见外面的鼓声了吗?煜王带着兵马杀过来了……这可怎么办呐?您快想想办法,上一回睿儿率兵出城,也是您想了法子……”
淑妃跪倒在床边,泣涕涟涟,帕子湿了大半,满心无助哀求:
“您是圣人,是天子,您一定有法子的对不对?只要您出手,就一定能……”
话音未落,身后的殿门便从外面打开,淑妃赶紧起身,胡乱擦干了脸上的泪,从屏风后走出来,看见了脸色憔悴的徐皇后。
“皇后娘娘,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是不是叛军已经到了城门?是谁去迎战?安王他如今在哪儿?”
淑妃迫不及待的迎了过来,嘴里的话说个不停,忽略了徐皇后神色的不耐和憔悴。
“好了,煜王的兵还没闯入城门,你就慌成这个样子,若是让他杀进宫来,你难不成还活活吓死?”
徐皇后挥手,身后的素心和翟奕便低着头后退出去,清缓缓的关上殿门。
随着殿门闭合,翟奕听见徐皇后开口说话。
“眼下安王是圣人唯剩的儿子,只有他能代表皇家带兵出征……”
淑妃一个踉跄不稳,差点儿跌在地上:
“他拳脚平平,怎么能对敌卢龙军。煜王早前胡闹,但打小学过功夫,又在北地抵御外族多次,怎么可能打得过?娘娘求求您,您让他回来吧,派遣朝中的武将去与煜王交手好不好……”
徐皇后叹了口气:
“这件事非安王莫属,一刻钟前他已经带兵出城了。你若是真担忧他的安危,便去烧香祈福他平平安安吧。”
淑妃一听,便知道此事已经没了转圜的余地,终于跌坐在地上,忍不住哭出声来。
在她看来,煜王凶狠,卢龙军好斗,安王根本不是对手,更何况之前渭水河畔楚王全军覆没的先例在前,焉能不惧?
徐皇后不再看他,只摆摆手,让她回去休息。自己则进了内殿去看安康帝的情况…..
确定淑妃已经走了,徐皇后小心翼翼的拉开帏帐,入目便是已经清醒的安康帝。
他的脸沟壑纵横,躺了那么久,肉皮松散浮肿,一双眼睛黑洞洞,直勾勾的盯着来人。
徐皇后吓了一跳,又很快恢复常态,只轻声道:“您醒了?外面……”
“朕都知道了。”安康帝一开口,声音便沙哑的厉害,像是沙子在墙面摩擦般刺耳。
两人说着话,外面的鼓声却不曾停,反倒是越来越急促,徐皇后的声音也带了些颤音。
“圣人,妾已经与韦大人商议过,按照您的吩咐让安王带着兵镇守城门。今晚,怕是会有一场血战,若是安王不能赢……”
徐皇后心焦的厉害,手掌心冒着一茬儿又一茬儿的冷汗,冰的很。
安康帝拍了拍她的手,浑浊的眼睛中满是血丝:
“煜王……真是没想到,当年的珍贵妃还给朕来了这一手,果真是贱人,迷惑父皇不够,还要私生产子!”
他的语气变得狠戾:“这一次,朕定要他必死无疑。早在二十年前,他就该随着珍贵妃一起埋进黄土之中!”
徐皇后似乎有些被他吓着,手不由得缩了缩:“圣人给的那半块兵符妾已经交给了安王,可是……皇城内除了南衙十六卫和金吾卫,哪里还有兵可用?”
安康帝缓缓闭上眼睛:“你只要按我的吩咐。叮嘱睿儿将那半块兵府交给徐珂将军就好,其余的,不必担忧。”
徐珂此前是千牛卫将军,贴身保护安康帝,但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后来保护圣驾的职责交给了金吾卫,而徐珂老将军也退出了朝堂,在家闲赋。
眼下把兵符交给徐珂,又是何意?徐皇后想不通,闻言还想再问,但见安康帝已经有了疲累之态,便住了嘴,轻轻为他盖好棉褥。
刚要起身离开,又想起一事,轻轻试探着开口:
“圣人,德顺高人说想要与安王一起出城作战,我与韦大人商议一番,觉得还是先过问您,再决议此事。”
听到德顺的名号,安康帝缓缓睁开眼睛:“哦?”
徐皇后解释:
“德顺高人之前查出‘祸星’的存在,他说祸星煞气极重,若是他在军营中布阵施法,或许可助安王赢下此战。妾身想着…..也许这也是个得胜的法子,也未可知呐,您看该如何是好?”
说着,徐皇后去看安康帝的神色,见他半眯着眼,目光深邃复杂地盯着床顶,然后摇了摇头。
“圣人…这是不信德顺?”
“皇后,还记得二十年前,继位大典的前一夜,朕对你说了些什么吗?”
徐皇后心中一凛,默默垂眸,还记得当时自己因为将要入主后宫而激荡不眠时,安康帝却告诉她,这是她最后一个开心的好日子了。
当入主后宫,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就再也不会有如今日般的快活了。身居高位,担忧的是权柄下移,焦心的是有人妄图取而代之,久而久之,便再也无法相信任何人。
安康帝盯着徐皇后:
“朕说过,不是从身居高位开始便不再相信任何人,而是从一开始就不要相信任何人。路边蝼蚁尚且会在某一日忽然给你一击,更何况是身边的人。”
许是今夜说了太多的话,安康帝的声音少了几分凌厉,倒有了些许淳淳教诲的意思。
徐皇后郑重的点点头,不再做声。
……
上善楼,
楼顶贴满了黄符,缠绕着层层叠叠的红线,精巧的铃铛嗡嗡作响,发出的声音却不刺耳。
‘噔噔噔’急促的上楼声,道童子从楼梯冒出来,小脸儿通红,朝着露台方向的德顺而去。
“高人,方才皇后身边的素心来了,说是战场凶险,让高人在上善楼布阵施法即可,就不必随着安王出城了。”
道童子额间冒出虚汗,眉头深深皱起,显然对此十分不满。
德顺迎风站在露台,宽大的衣袍被吹的呼呼作响,他含笑瞥了一眼气鼓鼓的道童子。
“急什么,这不是已经摆上了?”
道童子一愣,随即回头去看,方才未曾注意,此刻再看整个阁楼已经缠绕红线,铃铛在叮当作响。
“这……”他恍然大悟:“高人已经猜到了皇后不会同意您去军中?”
“不是她不同意。”德顺摇着头轻笑起来。
道童子一脸懵懂:“那是谁?”
德顺抬头看向漆黑无月的夜空,神色平平,又带了几分感慨: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到底是做帝王的人,疑心深重,不会相信任何人。”
道童子细细听着这话,猛地瞪大眼睛反应过来,一时间喃喃不得语:“圣…圣人他好了?那…那我们……”
“不过拿药吊着命,若不是为了让他亲眼看见大酆江山的崩裂,倒还不知道咱们这位圣上还藏了后招,真是有意思。”
德顺那张平和慈悲的脸上露出不屑的讥讽,像是面具裂出了几丝内里原本的模样,狰狞违和的很,又在下一瞬,恢复了正常。
道童子有些发愁:“高人,那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呐?”
德顺轻拍着他的后背,笑而不语,目光远眺,酆都城门处火光冲天,将漆黑的夜空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