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
两三只鸽子扑腾着翅膀飞进半山腰,成群的木楼矗立其中,灯火通明,远远瞧去,好似一座宫殿。
一只玄铁护腕的手臂伸出来,鸽子稳稳的停在上面,猩红的眼睛打量着四周,待人取下腿上信筒后,鸽子扑腾着翅膀重新飞回黑夜之中。
男人展开信笺,一目十行扫过信中内容,顺手将其揉成团,扔进口中,嚼了两下,咽了下去,痞气十足。
可再看他的脸,刚毅方正,浓眉大眼,年过半百的年纪,鬓角有着银丝,却是神采奕奕,正气凌然。
“将军,兄弟们都已经准备好了,随时都可出发!”来人抱拳单腿跪在地上,满目敬仰。
他一边说着,楼下篝火涌动,如万千星火迅速聚拢,夜空被染成了橘红色,如夕阳艳霞。
楼下人头密集,身穿兵甲,一手持刀剑,一手举着火把,各个神色肃然,目光坚韧,抬头望着高楼上的男人,仰慕之色溢于眼眶。
男人转身,抄起桌上的酒碗,仰头一饮而尽,酒水尽洒在衣领口,行举之间皆是豪放洒脱。
他将酒碗重重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对着楼下众人轻声朗道:
“我侯氏一族,于七十三年前,被奸臣所害,四百多口皆因由此丧命。幸而我阿父因年幼贪玩逃过一劫,保全性命,这才为侯氏留下一丝血脉。”
男人说话间带着愤慨和无奈:
“奸臣死,哀帝死,侯氏一族之仇已了。可我们今日起兵,为的却不是侯氏,而是侯氏所守护的前朝大丰天下。”
“当年侯氏一族为奸臣所害的证据,便是大酆太祖皇帝姜怀仁之父所给,实属污蔑伪造。他们姜氏父子早有不臣之心,处心积虑铲除侯氏一族,而后再起兵早饭,推翻前朝。”
“前朝大丰,新朝大酆,一字之差,却是天差地别,画虎类犬。我被诬陷困于牢狱,如今一朝得以自由之身,我侯明必定要为大丰讨一个公道,为侯氏讨一个公道!”
这番话慷慨激昂,正气凛然,把底下的男儿郎说的热血沸汤,甚至有些激动的溢出来泪水。
侯明说到此处,眼眶微微泛红:
“这些年来,你们跟着我隐姓埋名,在山野之间以山匪的名头借活,如今我们重见天日,就要正大光明的把曾经失去的找回来!”
底下人齐声呼喊簇拥,每个人的脸上,目光,都充斥着报复的蠢蠢欲动,他们要让这窃取而来的天下永无宁日。
响声震天,激荡人心,侯明满意的点了点头,一把抽出腰间的横刀,刀身闪烁着寒光,振臂高喊:
“三日之内,拿下沧州,除窃贼,诛小人,铁蹄踏碎狗贼江山,还故人清白!”
三万兵甲气势汹汹的下了山,侯明从露台走进房内,提笔在三寸宣纸上写下几笔,单手放入口内,口哨响亮而起。
楼外一排红木架子上飞来一只灰白相间的鸽子,稳稳落在他的臂膀上。
方才传信的手下站在展架旁,小心的问道:
“将军,沧州兵力孱弱,如若我们此时出兵攻占,怕是会引得沧州临近的幽州提防,卢龙军骁勇善战,我们纵然有兵甲充足,铁器刀剑不缺,但是论起对战,怕是不敌呢……”
侯明却笑了笑,将信绑在鸽腿上,粗厚的手指头轻轻点了点鸽头,那只鸽子通红的双眼飞快的眨了两下,像是通晓人性一般,而后挥动翅膀,如利箭一般飞了出去。
“不论是人是事,总要见识过一番后,才知底细。”
手下一愣,小心道:“您的意思是……出兵沧州就是为了把卢龙军逼出来?可为何…..”
侯明想起方才收到的信笺,缓缓吐出四个字:
“引蛇出洞。”
沧州沦陷,事急从权,幽州刺史慕容桓派遣其子慕容复率领卢龙军抵抗,两军对峙,侯明的起义军节节败退,慕容桓的奏章快马送进酆都城中,已经是六月中旬了。
与此同时,汴州地界又出现一伙山匪闹事,短短几日便召集许多民间百姓,占山为王,大酆天下只在眨眼之间便乱相横生。
太极殿,
徐皇后放下手下奏章,眉目之间隐约带着怒气:
“这些人真是作乱,眼见着家国不稳,还要唯恐天下不乱,胡作非为,因一己私欲而引得生灵涂炭!简直是无耻小人!”
“您消消气。”安王轻声安慰:
“汴州地界的山匪不过是跳梁小丑,不足为惧。宣武军作战强悍,平复次乱至多不过半月,倒是侯明的起义军,虽然节节败退,但对上卢龙军的战力也不容小觑。”
大酆各地节度使驻军,论兵力强弱,作战经验,能排上号的不过寥寥,汴州的宣武军,单于府的振武军,幽州卢龙军……
安王所担忧的是,卢龙军战力强劲,但侯明的起义军可与之较量痴缠,虽然最后战败,但也由此可见起义军的战力轻视不得。
若是连同青州,宣州等地的起义军皆有此战力,事情只怕会变得更加棘手。
以酆都城以北因有外族虎视眈眈,常年侵扰,故而北地兵力强悍。而以南的地区,唯有一个宣武军,其余州县兵力孱弱,并不足以对抗来势汹汹的起义军。
韦长明也有此担忧,他幽幽叹了口气:
“南方各地兵力实力不足,但若是有善于行兵布阵的将军运用得当,未必没有胜算。可……朝廷若是派遣主帅前去,只怕各地节度使会有不满,由此失态更加陷入焦灼之中。若派皇室亲王前去,便可一举两得…….”
各地节度使掌管手下兵甲,为一方之霸,若贸然派人接管,定然令他们心存不满,唯有皇室皇子,亲王前去坐镇,既能彰显皇室威严,也能督军。
徐皇后深深的叹了口气:
“这法子是好,但…….眼下却也无人可用。庆王,楚王两个不孝子,把圣人气成这样,若是让他们去,难免不会生出什么心思。”
说着,她还不忘撇了一眼安王:
“你有腿疾,不宜舟车劳累。你四弟还是个孩子…….如今无人可用……”
安王面露羞愧之色:“是儿臣无用……”
“你切勿妄自菲薄,当年你的腿是为了救圣人,如今也是你担负长子之责,监管朝政。比起庆王,楚王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徐皇后又是一阵头疼,这些日子以来她前朝后宫里外兼顾,疲累不堪,让本就孱弱的身子雪上加霜。
此时脸色憔悴苍白,眉宇间的皱纹又多添了两道。
安王见状,低头略微一思索,试探着开口:
“儿臣倒是想起一人来,不知……合不合适?”
徐皇后见他欲言又止:“都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可为难的,快说。”
“煜王,如何?”
安王说完,小心的看着众人的脸色:“煜王去了单于府改过自新,之前又立了战功,有所历练。皇室中人,除了诸位皇子,就只剩下煜王和惠王爷。惠王叔年岁大,可煜王年轻力壮,又得圣人宠爱…….”
是最最合适的人选。
韦长明和刘伯令对视一眼,点点头,转头一齐看向徐皇后。
“既如此……”徐皇后面色略做为难,而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那就下旨封煜王为怀化大将军兼任幽州节度使统领卢龙军,慕容复为云麾将军,辅助煜王自沧州南下一路抵御叛军。至于慕容一族,也要好好安抚,赏屋宅绢帛,事成后可封侯承爵……”
韦长明眉头微微皱起:“命煜王为怀化大将军可行,但任幽州节度使是不是要过于草率……”
徐皇后又露出纠结之色:“但若不任节度使,煜王如何名正言顺统领卢龙军?”
事情又一度卡顿在此,正逢殿外钱四合急色匆匆来报,平卢军不敌叛军,已然战败,青州被叛军占领。
安王脸上的急切之色显露无疑:
“都到了这个时候,顾虑再多也无用,叛军若是一路往西北而来,魏州和潞州就要受不住了。”
他虽看向徐皇后,话却是对着韦长明和刘伯令所说,二人是安康帝心腹之臣,朝政大事他和徐皇后加在一起,也不抵二人说话的分量。
“既如此,那便依皇后所言,煜王为幽州节度使,慕容复为云麾将军,率领卢龙军自沧州一路南下击退叛军。”
刘伯令及中书省代写圣旨,由韦长明和门下省审批,盖上帝王玉玺,再由兵部和吏部下达施行。
徐皇后坐在圆椅上,看着圣旨密封锦盒之中,由信使小心护在胸口,朝着太极门而去。
此刻已然黄昏之时,红霞夹杂昏黄的光芒铺洒在白玉石板,信使的影子越拉越长……直至消失在视野之内。
徐皇后挺直的背脊一点点弯下去,风穿过大殿,将她鬓边的发丝吹乱,无力的垂下来,生出无端的落寞孤寂。
安王站在她的身后,双眼照映着其瘦弱的身躯,轻声道:“皇后娘娘,保重身子。”
徐皇后低应了声:“本宫自己坐一会儿。”
安王有心再劝,却也终是无声叹息一口,默默离去。太极殿的人皆四散而去,空荡的大殿,光影暗淡,夕阳光辉垂暮败落。
四下无人,徐皇后望着那道朱红的太极门,忽然低低的笑起来,颧骨高扬,眼神中闪过一抹阴狠的毒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