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如秋这一下倒得突然,沐天落受不住冲力,两个人抱成一团向后跌去。急切间沐天落没忘记把人儿护在怀里,在乱石道上翻滚了数十周,胡乱撞到一棵大树,方才停住。
沐天落顾不得周身的挫痛,一手搂紧怀里的人儿,一手摸索着坐端了。他扶起烈如秋的肩膀倚在胸前,急急划破掌心,而后覆在他的唇上。
混着圣光的鲜血顺着唇边滚下,紧闭的双唇却没有任何反应。完全不似先前那般,纵然是昏睡,烈如秋也能咽下那些寒凉的血汁。
圣光没有去路,在掌心萦绕袅袅,很快就将伤口修复,血亦止住。沐天落却不甘心,再次剜开掌心,手中更是使了些力气,只见数道鲜血仿若急流倾泻。怎奈何那一对唇峰似如顽石一般纹丝不动,湍湍寒流四下散开,随着脸颊流入颈窝,沾染了发丝与衣衫,没有半点浸入口中。
殷红的血仅是淌了少顷,圣光便将其止住,却止不住慌乱的心绪悄悄地萌芽。
沐天落紧蹙眉尖,半咬唇角,又一次剜开刚刚修复的伤处。
烈如秋已经昏睡过无数次了,就算是无知无觉,也能凭着本能咽下维系生命的圣光。哪怕生息羸弱,每次都能转醒过来。
这一次,怎么会例外?
不会的。
沐天落固执地安慰自己,一边低声唤着烈如秋的名字,一边摸索着捏住他的下巴,使了全力将双唇掰开一丝缝隙,妄想着圣光能浸入他的经脉。
沐天落顾不得自己汗如雨下,一次又一次,徒劳地破开手掌,盼着圣光能够出现转机。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感觉到怀中的身躯异常炽热,滚烫的生息蒸腾弥漫,好像一团无畏的烈火,正竭力地燃烧着最后的生命。
沐天落一只手轻轻抚过他的脸颊,一只手把人儿搂得更紧,哑着嗓子唤了一声。
是他想要听到的那个称呼,刚刚没有唤出口,是不是惹他生气了?所以他现在故意装死吓唬人,对不对?
沐天落一声又一声地唤着,但是这团烈火的主人依然无动于衷。
沐天落抑制不住心头的愤怒与惊惧,狂乱如同潮水席卷而来。
自从被烈如秋唤醒,沐天落心底的邪火从未断过。心火伴随暴虐与癫狂焚烧着心智,那种煎熬不亚于妖毒带来的剧痛。他一直以为是由于自己的坚韧与隐忍才没有爆发,此刻方知,是因为怀里的这个人在默默地用月华守护着他。
斯人即去,月华亦急速散开,消弭于这方森冷的天地间。
若是没有月华安魂,沐天落要如何才能继续坚持下去?
长久以来,心脉间紧绷的那根弦已然不堪重负,被其禁制的某种欲念疯狂地叫嚣着,好似一头将要冲出牢笼的野兽,虎视眈眈,意图把周遭的一切撕碎扯烂。
癫狂渐渐占据了上风。心头仅存一丝清明,他手足无措地低下头,将汗水淋淋的脸颊贴向怀里的人,试图找到些许慰藉。然而那团火仿佛燃得更旺了,火舌燎过沐天落冰冷的肌肤,撩拨着摇摇欲坠的心神。
沐天落无奈地抬首侧目,死死地瞪着空洞的双眼,试图攫住一道光华,在他无数次沉沦时,点燃希望的那道光,已经淡得仿若薄雾,即将消隐于无限森冷的黑暗。
崩溃随时将至,值此一刻,眼前银光乍闪,照亮身前的方寸之地,熟悉的轮廓显现出来,正是他记忆中朝思暮想的模样——却也不尽相同,那张脸似乎消瘦了许多。是了,已经断食许多日子,怎可能一如往昔。
闪烁的银光将癫狂与恐慌击溃,莫名的安宁连绵悠长。沐天落有些恍惚,重新贴上烈如秋的脸颊,将其紧紧搂在怀中,好似噩梦退去后的虚惊一场,如同往常的梦境,他又能拥着这团火了——只是,为什么这身子比以往要炽热得多呢?
沐天落的心绪渐安,暗想:那只是一场梦魇的幻境吧……度了他那么多的圣光,总不至于全无用处……
这时,耳边响起一道清冷的声音,打破了梦境:“圣光并非万能之物。”
沐天落一惊,抬头看向声音的来处,却见一个半虚半实的身影负手而立,玄衣墨发,周身散着熠熠银辉,一对星目波澜不惊,孤傲而疏离。
沐天落太熟悉这个身影了!原来正是他的到来,驱散了黑暗,退却了癫狂。沐天落说不清是该愤怒还是该庆幸,只是单单想着:为何神魂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沐天落动了动双唇,话未出口,神魂的所思所想如同一幅展开的画卷,若隐若现飞速映入他的心海。他在大感惊诧的同时,不动声色地掩住心绪,双手不自觉地将怀里的人儿抱得更紧。
神魂冷眼打量着面前的两个人,狼狈不堪的模样令他禁不住发怒,于是极为不屑地言道:“终是你亲手葬送了他的性命,这时何必还要恋恋不舍呢?”
见沐天落不应,神魂又言:“若非你优柔寡断,哪里会惹出这些麻烦?”
沐天落将愤恨忍了再忍,问道:“为何圣光单单不能护住他的性命?”
神魂斥道:“恰恰相反,这圣光偏偏只能留下你一人的性命!”
“哦?”沐天落琢磨着其中的深意,“这么说来,原本你以为我是会殒命在天启石里面的。”
神魂冷哼一声,同样抑不住怒火,“似你这般多愁善感犹豫不决的人,怎么配得上星空至尊之名?”
沐天落又问:“舍了我,你如何应付九玄玉音?”
神魂嗤道:“无非是等待时机,再择一人罢了。大千世界人海茫茫,总有合适的人选。”
“所以,是圣光令你不得不助我。”沐天落垂下眼帘,不免有点唏嘘。
神魂见沐天落对自己没有半点感激之情,更加恼怒,恨恨言道:“呵!你以为你是如何来到净菩潭的?那时,你弃了自己的灵识,本该一命呜呼,偏偏圣光护住你的心魂,让你僵而不死,成了一具行尸。你把自己安葬在天启石中,放置于离音石内,隐藏在藏霜里面。这么一来,世间唯有一人能把你寻回来。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怎么不想想看,御心族长是如何知道的?”
见沐天落仍是低垂眼帘不为所动,神魂只好自说自话:“是我顺水推舟,让天试如期举办。如果不是听说天试将至,烈如秋又去了一趟醉竹园,恐怕他仍在淬刃崖上自怨自艾,对你最多亦只是怨怼之情。又是因为炽枫玉琴,他想跟你当面道谢。我稍作安排,他便见到了御心族长。你不妨再想一想,如果他见的人是族长的弟子惜,只有三两日的时间,他怎么可能习得御心术?”
“在圣都,为了不教悬镜崖主生疑,我还得演一场戏,千般阻拦烈如秋探知你的下落。”神魂自嘲冷笑,瞥了一眼沐天落怀里的人,眼底一时星潮暗涌,“让我意外的是,如此愚笨之子,居然能将我禁住……”
沐天落倏然抬起眼帘,不敢置信地望向神魂,想要开口说点什么,唇角抿了抿,终是无言。
神魂瞅见这一幕,心绪莫名一松,继续言道:“为了令你的灵识现形,我不得不逼迫烈如秋孤注一掷,舍命相赌。经此一遭,我认为你的灵识理应就此归位。可惜你醒过来以后修为全无,纵使经受数倍的妖毒之苦,灵识竟然再次无影无踪。既然灵识已经放弃你了,那么还留着你这百无一用的皮囊作甚?我略施手段,引走烈如秋,再让百姓以驱魔业火焚烧庄园,等到这具残躯化作灰烬,我趁势取走圣光,你也可一了百了……”
说到这里,神魂又是一阵愤慨:偏偏是面对这个废物布下的结界,他没有任何办法,更不用说借焚天烈焰毁尸灭迹了。
沉默了少顷,神魂再度开口:“既然甩脱不掉,我只好迫使你断弃七情六欲,修习正统的天道,或能成事。尚余七枚天石散落人间,而净菩潭是最适合的那一处。‘菩提树下悟生死,万念抛尽得自由’,这句偈语并非虚言。你一定认为前往净菩潭是自己的选择吧,是为了恢复修为而去挑战天石的。哼!”
“为了恢复修为是不假,你却料不到,断舍离才是真正的挑战。”听着神魂侃侃而谈,沐天落紧蹙双眉,眼底泛着光芒,只是怔怔地盯着怀里的人儿。见此情形,神魂似乎有些幸灾乐祸,“离开醉竹园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御心族长,你不会真的以为仅凭自己的三言两语就把他打发了吧?没错,我当时在场,只需些许障眼法罢了。何况御心族长重伤未愈,不吃不喝地在冰天雪地站了三四天,如何是我的对手?如此轻易地从御心族长的身边逃脱,让你二人信心大增。后来遇上路氏齐氏加上御风堂,想来根本算不上是什么阻碍。烈焰庄的几个弟子有点棘手,烈如秋碍于情义,必然畏手畏脚。所以,我替你们引来了影刃兄妹。”
听到这里,沐天落的面色染上黑气,他冷冷言道:“那个叫小双的小丫头也是你弄来的?”
“哦!那小丫头嘛,与我无关。”神魂倒是十分坦然,“不过,你应该感谢她,正是她的一番真情实意让你少吃许多苦头。当然,那丫头也添了不少麻烦,比如魏氏。此人的修为源自悬镜崖,在人族任了几代帝师,烈如秋不可能过他那一关。所以,我唤来公孙雴云暗中相助。”
沐天落强忍怒火,垂下眼帘,未发一言,
神魂察言观色,揣摩道:“莫非你已经猜到了?所以,你对烈如秋含糊其辞,是怕他对你心存芥蒂吧?呵呵!我不妨告诉你,公孙雴云应该已经察觉到我并非寒夜君转世,但是对于他而言并无丝毫影响,只怕是更加忠心了。眼看家族的荣光将在自己的手中重现,指派他去做任何事情,他半句话都不会多言,更何况,在我的影响下,他的修为突飞猛进……”
神魂一番滔滔自言,却见沐天落没有丁点儿的兴致,觉得扫了颜面,于是收了话题,冷冷言道:“不过是一个凡夫俗子罢了,你何须在意他的感受?嗯……若是我再告诉你影刃兄妹是如何离开淬刃崖的,你岂不是更要有所顾忌?”
沐天落忍无可忍,斥道:“你将月影如何了?”
“一介莽夫,我又能如何?”神魂故意顿了顿,眼见沐天落的双眸透出血光,便轻巧言道:“放心,我不会为了这点芝麻小事就取人性命的。不过是摄魂取念,教他乖乖地臣服于天道罢了。”
“你将月影制成了傀儡?!”
神魂毫不在意地回道:“没错。月影晋入逍遥境的时间不长,拿捏他的心魂还算容易,不似悬镜崖主与御心族长那两人。当然,要不是我的元神被封大半,还不至于这般束手束脚……”
神魂忽而察觉到一丝异样,沐天落因为心绪激荡,无意间将隐藏于心海深处的某些想法泄露出来。
神魂被这样的念头震惊,星辉骤闪,激得此方天地无故生风。寒风扑面,沐天落当即冷静下来,敛尽心绪,淡淡言道:“你劫了月影,终是有愧于烈如秋。我亏欠他的,理应偿还。”
“你疯了!”神魂愤然叱道:“天道之下,岂可因一己之私而逆天理规则?且不论你尚且未能习得天道,纵使登上天阶,也不可为所欲为。”
沐天落反驳道:“你自诩星空至尊,言必称遵循天道天理,却轻视旁人的心魂性命,这不算是为所欲为吗?”
“蝼蚁之辈,何足挂齿?”对世间的万千凡人,神魂真真是毫不在意。但是也不等于这世间没有他在意的人。恰恰是面前的这一位,特别的棘手。
沉默了许久,沐天落抬首望向神魂,语气严肃地问道:“难为你手握通天的手段,如此一番苦心谋划,大动干戈,劳神费力。既然最终的目标是要逼我断弃七情六欲,何必将烈如秋牵扯进来?”
神魂不假思索地反驳道:“难道不是你自己把他牵扯进来的吗?离音石,藏霜,炽枫,哪一样不是跟烈如秋相关的?这些东西,不都是你给他的吗?还有隐乌道,你跟他在那个地方相识……”
神魂意犹未尽,还欲再说上一时三刻,沐天落及时打断,语气诚恳地说道:“诚如所言,你并无伤其性命的意图,那便带他离开这里吧!送他回烈焰庄,从此我与他再无瓜葛,一心修习天道。可否?”
自他来到此处,沐天落此刻方显一丝敬意。神魂怔了怔,竟然有点受宠若惊?太可笑了!神魂抛开杂念,脱口言道:“但凡能从天石里面带走一草一木,我也不至于让烈如秋来趟这道浑水,早就把你从天启石里弄出来了……”话音未落,神魂突然一怔:我这是在说什么大实话?
为了掩饰,神魂当即扯开话题:“事已至此,哪有回头之路?你可知净菩潭一战,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等沐天落有所表示,神魂自顾自地言道:“你教烈如秋以琴音驭灵,断了萧月泽的毒道,借其癫狂发作开启天石小世界的大门。你以为只需要崩天裂地之势就可以了吗?若非我将黑石带来,你怎么可能开启进入天石的大门?”
见沐天落没有一丝惊讶,神魂不甘心,继续言道:“你绝对猜不到,还有谁来到净菩潭了。是悬镜崖主……”
沐天落哪会不明白岚先生的用意,反问道:“既然净菩潭是一条死路,行至半途,有无数的机会,你又为何一拖再拖?甚至悬镜崖主打算留下烈如秋,你为何不顺水推舟?为什么要把他推到天石里面来?”
“拖?”神魂有点犹疑:我当真是在拖延吗?如果是的,又是什么让我无法作出决断的?哦,对了,一定是因为:“若能换来一人死心塌地的追随,结局并不重要。”神魂没料到自己会脱口说出这番话,更加尴尬。他顿了顿,出言讥讽道:“难道你不是这样的打算吗?先是施惠于人,再是自陷走投无路的地步。欺他良善之心,纯朴之性,将其拿捏于掌心,换其至死不渝。依你的心智,不可能不知道净菩潭是一条怎样的去路。至于悬镜崖主……”
神魂竟然有些恍惚:那时的我,究竟是怎样的打算?怎么会有一种失控的感觉?
神魂略作深思,立即推开那些虚无缥缈的怀疑,十分肯定地说道:“悬镜崖主重伤未愈,来到净菩潭的仅是心魂聚形,在天石开启之际,天崩地裂之时,就算是他想要在你的手下留人,亦是不易。再说,我有什么理由要去帮他?”
“所幸,你这一席话虽是颠三倒四口是心非,倒也不乏真情实意。”沐天落收回刚刚表露出的诚意,对神魂的“声讨”再度无视,冷冷言道:“终究,你我本是一样的想法。”
“什么一样的想法?”神魂突感不妙,“你想做什么?”
沐天落抬手探向颈间,摸出血玉吊坠,一边轻抚玉器,一边言道:“玉弦族的灵器乃是聚集月华而炼制的,有安人心魂之效。我失去灵识已逾三月,至今尚未兽化,概因其功……”
“你不要发疯!”神魂当即喝止,“你一旦取下此玉,便会堕入兽道。你我皆知,纵观无限时光,尚无一人得以修习兽道的,那些心智未开野蛮嗜血的野兽,就算聚集星辉修行,至多是修成一个混沌无智的妖兽罢了。堂堂星尊之体,怎可由兽道而入天道?”
沐天落不以为然,“所谓天之六道,天神、修罗、人世、牲畜、凶鬼、恶魔。若论及此,兽道亦是排在第四位的。再则,既为星尊,何必要将大道苍生排列尊卑?”
“你的眼中没有尊卑,可是世人有!”神魂瞅着沐天落不为所动,改而言道:“你的体内妖毒深重,兼有寒息,如若兽化,抛却了心智,如何保证自己不会疯魔?再堕入魔道,天道定不相容!这么做,没有任何意义。”
沐天落看向怀里的人,低声言道:“若能救他,就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