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饱喝足了,小花就爬到前院的梨花树上犯困。
它一困,月溶溶就跟着一起困。
可它睡完一觉起来伸个懒腰走了,月溶溶还趴在梨花树上继续睡。
晚风拂过,花瓣落了她一身,她也逐渐显出个人形来。
“姐姐......”莲深来叫她回去。
她这妖鬼姐姐迷糊起来总是忘记回家。
月溶溶还当自己是只猫,听见莲深叫她,便胡乱在花枝上翻了个身,却不知怎的地面似乎突然震动了一下,她一个不留心叽里咕噜地就从梨花树上滚了下来。
她惊叫一声,却落入了少年的怀抱。
莲深也吓了一跳,望着怀中半透明的虚影——他是第一次看清楚姐姐的脸。
秋水为神玉为骨,眉间隐现一枚朱砂。
原来妖鬼姐姐是长这个样子。
她的眼睛纯净得像冬季梨花树最顶上的那一抔冰雪。
“姐......姐姐......”
少年的脸不知为何突然就红了起来......
“呀!深深也会害羞呀!”月溶溶弯起眼睛咯咯笑了起来......
她从莲深的怀抱里轻飘飘脱出来,围着他绕了一个圈儿。
“连耳朵都红了呢!”月溶溶凑到他的耳后,轻轻吐出一口气——一瞬间,莲深鼻息间尽是梨花的香气......
他低下头垂着眼睛小声嗫嚅:“姐姐,你长得可真好看......”
这哪里像是妖鬼,明明就像是神仙......
“是么......”月溶溶摸了摸自己的脸,她倒是觉得自己这样子怪怪的,陌生得紧。
而且她从前一直是连道影子都没有的存在,今日突然生出脸来,总觉得不对。
似乎有什么强大的力量正在不断地涌入自己体内。
这种感觉已然停滞了数年。
可还不等她将这些感受告诉莲深,二人便忽闻寒月宫外有小内监的声音在急呼:“走水了——!!!”
“奉仙阁走水了——!!!”
“快来人呐——!!!”
奉仙阁!
月溶溶一下警惕起来,那里距离寒月宫很近的!
她得去看看!
“深深你不要乱跑呀!”
月溶溶丢下一句话便往奉仙阁的方向飞掠而去。
奉仙阁中火势倒是不大,只是狼烟四起,黑洞洞的,吓人得很。
月溶溶也不怕呛,就在里面溜了一圈。
还好,这里面也没什么人。
不过看样子,火倒像是从地底下烧上来的,这下面能有什么,真是奇也怪哉!
可正当她念叨着这里没什么人的时候就瞧见墙边昏倒着一个小宫女。
她赶紧凑上去瞧,竟然还是个熟人——小草!
这可怎么办,她背也背不起,抱也抱不动。
咬咬牙,干脆直接附身进了小草的体内。
小猫小狗的身体她常用,但附身一个活生生的大姑娘,她还没敢过。
幸而此刻小草依然昏死过去,且受惊过度神魂不稳,给了月溶溶可趁之机。否则她还真有可能被人家给打出来。
晕晕乎乎站起来,她好久不曾有过这般脚踏实地的感觉了。
紧接着便是面上火烧火燎的痛感!
“嘶!”
月溶溶下意识伸手去摸——方才小草的面颊挨着地面的位置竟然已经是血糊糊的一片,外面一层皮都直接掉了下来。
小草趴着的时候瞧不见,这一站起来才晓得竟如此严重。
想来也是这火起于地下的缘故,地面才会这般灼烫。
但此刻保命最要紧,月溶溶顾不得这些细枝末节,赶紧捂住口鼻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火场外面跑。
脚下土地越来越烫,小草的脚底已然生出燎泡来,裙摆也着了火,月溶溶丢掉外衫,咬紧了牙死命冲出了火场。
张开口大大地吸入一口新鲜空气,月溶溶长时间不当人,觉得这做人可真是不容易,娇贵又笨重,还不如一只猫儿。
抬眼四望,她虽觉得小草这一身伤得找人给医治一下,但她谁也不认识,好不容易扯住一个跑来灭火的小内监,一句话还未开口,她这血糊糊的样子倒吓了人家一跳,那小内监甩手就将她推撞到了墙角里。
等小内监稳下心神再定睛一瞧,竟发现是个活人,他便有些心虚,再想伸手来扶,可走近了看小草这身上的穿戴,明眼见着不是什么尊贵主子,他几下犹豫后到底是不理她的死活,抬脚跑开了。
月溶溶从火场里跑出来本就丢了半条命,这一下脑袋又撞到了墙上差点没直接死过去。勉强站起来,只觉得头痛欲裂,一身骨头都要散了架。
实在寻不到人相救,她只好返回了距离此处最近的寒月宫。
寒月宫中静悄悄的,一点烟火星子都没有。
月溶溶脸上火烧火燎的,这一路走来面颊已经肿得她张不开眼。
好不容易摸到了东北角上的小跨院,却竟然见着莲深正在与一名女子相对而立,正在说话——
“这些年总是瞧不清楚你的样子......”
“那今夜可算瞧清楚了,是也不是?”
“嗯......”
“你瞧见奉仙阁中的大火了么?今夜,我便是这火化身而来,它烧得越烈,我这唇脂便越红呢......”
这女子语声慢慢似乎每个字都带着蛊惑,她乌发如云,皮肤赛雪,披着一身极其华丽贵重的鲜红衣裙,身形更是曼妙窈窕,却独独赤着一双白生生的纤足。
因她是背对着月溶溶的,所以月溶溶看不见女子的脸,只能瞧见莲深的表情。
少年身量还不足,与女子交谈还需微微仰面。
也恰是如此,月溶溶将少年此刻的表情看了个一清二楚。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
月溶溶从前听莲深读孟子,可她却从未仔细琢磨过那些词句的意思。
“慕少艾......”
如今,她似乎终于懂了这一句。
而莲深对面的女子似乎也终于感受到了她的存在,缓缓转过身来——这一瞬间,月溶溶看清楚了红衣女子的那张脸。
那张和她才在水镜中见过的,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或许也有细微的差别,她眉间那枚小小的红痣似乎不如自己这般艳丽。
怎会如此!
这人是谁!!!
可那女子却似乎完全不以为意,竟轻轻骗过头,冲着她扯唇笑开。
月溶溶则刹那间只觉头痛欲裂!
不由得后退了几步,直到扶住了墙壁才勉强站住。
而莲深也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她。
少年似乎被小草躯壳现下这狰狞的面目给吓住了!
他竟然是完全认不得的,只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对面认不认鬼不鬼的“陌生小宫婢”。
“啊......”月溶溶张口想说话——可嗓子涩痛,她语不成句......
反倒是对面的红衣女子先开了口:“莲深,你先回屋子里去,我来看看墙角这位,到底是人是鬼,可莫伤了你......”
“姐姐!”莲深不赞同地扯住了红衣女子的袖摆,“不可!”他一副极不认同的模样,似乎对面那血肉模糊的一团是什么洪水猛兽,会伤了他口中的“姐姐”。
可她不是你的姐姐,我才是啊!
月溶溶心中呐喊着!
但月溶溶越是着急,就越是发不出声!
几息挣扎过后,她甚至连呼吸都困难了。
“呵......”红衣女子眼唇轻笑,她一个眼角风也没有留给身边少年,只慢声道了句:“乖~~~听话!先回去......”
便将少年撵回了身后的院子。
而就在院门闭合的一刹那,她便已经出现在了月溶溶的面前!
她的衣摆一动不动,连表情也与方才没有丝毫分别——就那么微微笑着低头睥睨着脚下这血肉模糊的渺小蝼蚁。
“从前便知你蠢,却不想,竟然会蠢成这副模样......”
“怎么,就凭你这阴气森森的鬼身,难道还想救人性命么......”
“真是愚不可及......”
月溶溶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小草此时本就虚弱,一只鬼附身其上只会愈发加重她的伤势。
于是月溶溶赶紧从小草体内脱离出来,并汇聚魂力将她的身体承托安置在墙角,让昏迷的小草尽量舒服些。
“你到底是谁......”离体的月溶溶终于可以出声......
红衣女子一怔,然后仰天大笑:“哈哈哈哈,时至今日你竟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可怜!”
“当真是可怜!!!”
她飘然欺近了月溶溶的面门:“我便是你......”
“你也便是我呀......”
“如何,你竟连这也瞧不出么......”
“哈哈哈哈......”
看着月溶溶瞬间震惊呆愣的模样,她笑得愈发放肆猖狂......
“你不信么......”
“那我便带你来瞧一瞧!”
倏忽间天地色变乾坤倒转,月溶溶脑海中的景物不断变幻着,从严寒冬雪到红叶满枝,从霜白月明到夏虫呓梦,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它全部的意义。
再睁眼,已经回到了永安六年的春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