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日记时间:2025年10月20日/周一/晴

王艳霞今天好有人情味。我感觉到了自身痛苦的缓解,她一下子也变得连发质都好起来,我就这样被我妈的女性一面所迷住。

但王艳霞上辈子是不喜欢跟舅妈共处一室的,我明明记得她们很少说话,还一直以为上次的姑嫂对话就是证据。

“妈,舅妈的名字是叫爱萍?她的全名叫什么?”

“付,付出的付,她叫付爱萍。”王艳霞给我形容了一下过去那个舅妈的样子。

“她年轻的时候,头发就长得很好,我第一次看见那么茂盛的、健康的头发,她自己也最在乎她的头发,会把头发喷的香气飘飘。”

我立刻沉默了,脑海里充满着那个一身药味的女人和她的长发,我更不敢相信,我刚才在心里也夸了王艳霞的头发长得好,或许女人们都是这么用互相羡慕表达欣赏的吗?思考一下的话,我联想到了林美娟的头发。

林美娟的头发从粗细程度看就是吃够营养的女孩子,不像我这个细软塌。但同时她以前也告诉过我,她妈妈总是爱带她去找一个老师傅剪刘海,所以她的刘海是全班女生里面最有特点的,她为了不被笑话就用一个米菲兔夹子把前面的头发都别起来。

一想起林美娟的头上有一个米菲兔,我的心就会忍不住漂浮在天上,我遐想的耳边还捕捉到了我妈对我舅妈头发的一段特殊感情。

“爱萍后来嫁过来,我和小秋婚礼那天给她包头发,我当时就说我好羡慕你呀,她就愣了一下偷偷笑了,我记得她把头别过去的模样害羞得很,现在这张结婚照合影还在家里呢。”

付爱萍的婚姻开头,原来是王艳霞的眼睛为其亲眼见证过的,并且我妈到现在都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那我妈看来是真的没有讨厌过舅妈。我心里又好受了一些。

“妈,你觉得舅妈开心吗?”

“什么是开心?什么又是过得不开心?”

“我觉得开心就是……”

“李娟洁,你不要一上来就对别人说你自己的看法。”

我妈说我的声音提高了一点,她倒是没有凶我,而是在捍卫着舅妈刚才所维持的自尊心,我妈变成了一个护着舅妈的罩子,对我说着有温度的大道理:

“人不要总用自己的标准要求别人,比如没结婚的就看不起想结婚的。但你也不要因为他人一句话就降低标准,比如别人都去结婚,你也跟着往下跳。”

我妈的口气,感觉是清楚地听到了舅妈在家时的声音。我当时以为她是不想管弟弟的家事,王艳霞却用行动证明她才是很有生活的大人了。

“问题是什么要出问题的人去想,这口井真的连回音都没了,那就不跳进去陪葬,出了这个门哪里不是家。”

我一时没敢乱说下去,只能这样老实巴交地当女儿,但我绝对不怀疑自己的老妈说了假话,她是先离开那个井口的过来人不是吗。

我妈接着送我上学的路上,我又进一步从我妈口中了解到了舅妈娘家的故事。

结婚前的爱萍是个中专都没毕业的姑娘,当时的她还在江苏宜兴市某个餐馆做后厨,她也是家里的长女。

九十年代,家里人本想帮她说亲给一个工人铁饭碗,爱萍自己也乐意对方家里的条件,但是她有个毛病,夏天穿短袖的时候,胳肢窝会散发出来味道。男方知道了以后,她再也嫁不掉,就一个人来了我们家这边打工。从此,这个姐姐的肩膀主动担着两个念到省城大学的弟弟,他们光耀家族的优秀天分,也是付爱萍早早就和家里说她不想上学的理由,她说过从不后悔供养弟弟们,但十几年了,爱萍的辛勤劳动和付出只让弟弟们分别过上了好日子。

比起姐姐她更像妈妈,可现在,却连她自己都忘记了她的全名叫什么。

我妈是没说错,这种情况她还能怎么办,娘家也已经不是家。我突然学到了很多,我明白自己可能真的不该去我的标准要求舅妈了,一来我会为我所谓的“怒而不争”而很痛苦,二来我其实根本无能力解决舅妈的痛苦又谈何共情痛苦呢?

我把对舅妈还停留在第一层的感同身受带到了学校。

为了能认识林美娟,我的包里装着一包无花果丝,一袋南京板鸭,一本新的空白歌词本和半包卫生巾。上辈子同款mp4也被我充够了电量。

这让我信心满满,在来上学的时候,我看到校门口已经站着检查仪容仪表的学生代表,我立刻跟全校女生们一样穿红白色的校服进来,然后我就看到了林美娟。

“林美娟!早!”小叶越过了我,她跑到前边的时候,我就这样看着,眼睁睁看着她们成为了同行者。

好痛苦啊。我承认我还是不敢上去交我上辈子唯一的女性朋友。

幸运的是,当天发生了一件事。我们9班的班主任叫李幸福,他上辈子就是我的班主任,但是直到我初中毕业那年,他在台上讲话都会叫错我的名字,管我叫王娟洁。被特别特别关系近的人叫错名字,对我真的是一件经常性发生的事情了,成年后我也总是被领导这样对待,我的一位上司就会直接在单位聚餐时对我说奇怪的话。

“哎,现在的人都不结婚,是因为女孩子都很随便。你们发现了没有,六七十年代的中国人从来不乱搞男女关系,所以他们才能优生优育,而我们当代人呢,嘴上说着男女平等,女方却连彩礼钱都不肯降降……”

“还有一些小丫头,小时候说着要嫁给白马王子,入社会以后又说不结婚生子,这样的女孩子像话吗,她们有读过过去的时代中要求的三从四德吗,小张?”

因为他是看着我的脸说的,当时我被所有同事投来了异样的眼神,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快炸了的气球,但我该怎么说呢,领导,其实你的假设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大街上的男人早都不是白马王子,女人当然也不做梦成为白雪公主了。

还有,我不叫小张。

“王娟洁!?喂,王娟洁?你有在听吗?”我的班主任把我从幻想中拉了出来。

说实话,我真想白全世界一眼,然后叫我的班主任刘老师一声看看他会不会觉得生气。

但这种心情很快消失了。班主任很快告诉我,因为我是转学来的,先前班里面就没给我安排值日生表,但是我已经融入了集体,就要尽快承担值日生工作,此外还有一个事情他要单独安排给我,我要从今天开始负责班级领取粉笔和出黑板报的任务。每个班里要两个女孩。

我为了不天天跑到教务处领粉笔,想都不想就决定找出一个托词。我的脑子里,也已经有以前当社畜请假的画面了,对……我可以说我觉得自己不擅长跟人沟通,能不能让更优秀的同学来做这个初二文艺标兵呢?

我的班主任突然对决定请假的我开口说了一句话。

“是林美娟和你一起,以后你们两个人就天天一块做值日生,拿粉笔和出黑板报,好不好?”

“啊!?”

“啊什么啊?王娟洁?你不同意?她都答应了……”

“没有!”我不假思索说,“刘老师!我明天就和林美娟一起开始当值日生!”

﹉﹉

额,大家好,朋友们。今天当然还是我,李娟洁。

一上来依旧是汇报心理年龄的环节,我今年嘛,应该是32岁或……14……14岁?

稍等一下,请给我解释的机会……抱歉我今天可能是有点语无伦次了吧,但在修正我自我认知能力的这件事上,我又开始有了一点选择困难症,而我今天所要叙述的重点,以前林美娟也和我讨论过这个问题。

高敏感是我和林美娟共有的一种女性天赋,上辈子我们常会玩一个默契小游戏,我的武器是用笔点她身体的某一处,然后让她来唱一首相关的歌,林美娟叫它“发电报”,每次当我闭着眼睛“发电报”给她,顾名思义我的笔就会落到林美娟穿着衣服的身体部位上发生电流,当心电感应凭空而来,一种莫名的大难临头的羞耻感会先笼罩过来。我们两个人连头发都敏感无比,我会觉得下巴在被毛领挠痒痒,我总是在偷偷地吞咽口水,憋气,却又禁不住考验地抬笔落在林美娟的耳垂和脖颈左侧。“喀嚓”,“喀嚓”,那根按压式的自动铅笔笔芯毛茸茸滑过一个部位,林美娟就用一首哼两句的歌来描述一下笔尖对肌肤的奇妙感受,此时我再从她的歌声中侧写描绘一段感情和文字,那时候灵活转动在时光轴线的笔像在和她的嘴唇发生关系,这种女孩间的精神链接,给了我一种跟夏天的花骨朵潮湿接吻,每每心跳加速的错觉。

那种年纪,我们总在想象未来的对方,我们对各自的30岁有很多幻想,我们都以为彼此会幸福,却忘记了思考一下那时的我们皮肤状态会如何,拥有房产了吗,社保公积金交上了吗,以及我们的世俗成就真的足够延续上学时代的这种种快乐的瞬间了吗?

所以我是真想问问,假如有一天,你们一觉醒来回到了自己的少女时代,是会觉得做上学的初中生难受,还是重复拿死工资的日子更难受呢?

我可能有传说中的人格二象性吧,上学和上班之间,一开始我的答案是我必须得恨上班啊。

32岁的我是未婚单女,我出门背帆布袋,穿匡威,戴耳机,上网只逛豆瓣,听雷鬼,最喜欢来自冰岛的小众乐队和买文创产品线圈本,我在市集会买一堆塑封包装膜都不想拆的冷门文青书单,我曾经也以为我会成为21世纪最后一位简·奥斯汀,其实我只是有文学病的普通一女的。虽然我连动笔写完一本书的实力都没有,但我天没黑就以为自己要得雨果奖了,对,这就是我,李娟洁,一个32岁又丑又穷的肥胖女人,兴趣是吃饭和睡觉,能力是大白天说梦话。

我一没房二没车,我之所以天天风雨无阻地上班是为了养活自己,尤其我还得跟有些人当同事,他们任何一个都不是我能聊到一起的朋友,我们所有人一起呆在单位只有坐牢一样的煎熬,或许偶尔会有一次机会聚餐,但这意味着每个人得盘算口味轻重和消费水平,我真的不喜欢这种内耗自己的社交,成年人的社交就是烦透了对方还得追求大团圆,但我简直就是活不起,这简直比狗吃屎都折磨自己!

而我吃亏就吃亏在我只长大过,没年轻过。即便重生一次,我根本没想到跟有些人做同学也那么痛苦,那么让我产生厌学情绪!首先,我的家乡就是个小县城。未来的县城文学会把它美化一些,但活在这里的人不会觉得这种日子属于文学的一部分。

这里的人追求平凡,他们不懂理想高于生活,也不把痛苦轻易表露,我不如这些谋生手段远超我的人,你问这些上学路上的卖菜老人,炸油条阿姨,环卫工人能懂我的痛苦吗,他们一定会觉得这个小丫头片子疯了。

所以,我理想中的文学可以属于寒带的俄罗斯和西伯利亚猎人的精神病感,属于闷热的台北和阿嫲去世后的信,就是不属于我的家乡。

真要说我的县城文学落点在哪里,那就只有烟湖二中门口的盐城鸡蛋饼摊了。

在被班主任刘老师通知到位后,我和林美娟就这样相遇在了今早的这里。

其实我觉得命运有时候是看得见我这种蝼蚁的,比如,紧张一夜的我前一秒还坐在我妈的自行车后座上想人生,下一秒我的视线就去了她的那一边。盐城蛋饼的阿姨是踩着三轮车过来的,车上有一个简易煤气灶,阿姨的两手翻动着一张翻飞的饼皮,弄得铁盘都是萝卜干和豆腐干碎,伴随一股葱花鸡蛋的味道,小车旁烟雾缭绕,衬得她的橘红色的初秋薄棉服鲜艳了,我看着她干燥起皮了的黄黑色皮肤也呆住了。

一道道热腾腾的薄烟中,想必我的脸颊是上了一些颜色,我妈就转头问我吃不吃早餐,我立刻掉头答应了,我要去名正言顺地排在林美娟后边买早餐吃,她这样总能和我说上话了吧。

我来到了摊位前面,人家根本没看我一眼。这很正常,很多呆在一个班级的人整整三年也未必会说话,但班主任肯定是告诉了值日生的工作安排了,她应该知道我。

我太好奇了,她才14岁,而我已经32岁了,我足以成为一个童年朋友的妈妈,却又要伪装自己,做她同龄的孩子,这是怎么样的故事,会像王心凌唱的《那年夏天宁静的海》一样吗。

我深呼吸两下,把头赧然地扭过去偷看,林美娟的书包带子恍惚间竟然又落下了一边。她等着早餐做好的站姿像树干中间那节,整个人歪歪扭扭,很放松,但她买完鸡蛋饼以后,好像忘记了拉书包拉链,这让我的成年女性灵魂突然意识到,眼前这就是一个没长大的初中小姑娘。

还有,林美娟你个笨猪,你怎么这么可爱这么笨,你是老天爷故意派来等我上勾的吧。

但我真的被拿捏了,偷偷地,我从后边小心翼翼靠近,随着一根手指在她书包拉链上轻轻推动,“滋——啦——”,她书包里的钱安全了,我的脸则完全红透。

……林美娟,大笨猪,全世界你最可爱你也……最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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肥娟日记
连载中石头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