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夜时,雨声最盛。少女坐在半开的窗边,对着从树叶滴落的雨滴出神。已是夏末入秋,然而这方宅院之中,树会葱茏三季。
少女名为安萍,因为长相质朴被挑入府中,女主人也不放她用胭脂水粉。而她如今16岁,正是极爱美的年纪,也是怀有心事的年纪。
若是自己有朝一日可点绛唇,描黛眉,颊飞粉云,眸中流光……是否也会和戏中唱词所描绘的仙子一般美艳无双,是否……会让少爷的眼眸留驻?
她心中一狠,咬破指尖,血珠冒出,她如获珍宝,生疏地抹在唇上,施在两颊,再用指腹揉搓晕开。没有镜子,但她只觉得自己就是画本中的神仙人儿,而且……也确实马上就要再见到他了。
萌芽的欣喜像露珠一样划过她的心稍,痒痒的,却任她如何也挠不到。
房门被粗暴地叩响两声,惊得少女回神。她慌忙将指头藏到身后,却染红了素衣一片。房门被缓慢推开,美艳森冷的面庞如毒蛇探入,艳红的指甲抠入木质门板,比少女刚擦得唇色还红,像是反复侵染过活物的血肉,方才染上重重血色。
正是此处女主人。
“用血涂得吗?”声音仿佛来自阴曹地府,只是简短的问话,就让少女不住颤抖后退。
“我好心买你回来,养你三年,让你教我的孩子四书五经、人伦纲常,你心里却存着此般邪念。”
女主人冷笑一声,五指成爪探到安萍后颈衣领,少女被迫背过身去。
仅仅是背后非人僵硬的指尖,就让她惊恐地几乎要休克,然而更让她崩溃的还是眼前的画面:那扇可以看见翠叶与雨水的窗户此时已经完全打开,窗外是浓郁的黑,却慢慢涌动起黄铜的颜色,此时已然是一面硕大的四方铜镜!
铜镜里是她近乎滑稽的脸。本就平庸的脸上画着可笑的大红嘴唇,脸上两团红晕让她看起来更像年画娃娃。
她眼前一阵发晕,铜镜中的面孔也随着她一同失魂落魄。她原本以为自己会是戏台上的旦角,未成想只是一个碰了一鼻子白灰的丑角。
“不……不该是这样的……”她慌忙想要抹去脸上的荒唐颜色,但手却被惨白的五指死死钳住,身后之人滞涩的笑声仿佛来自阴曹地府。
“咯咯……我要你,亲手抓烂你的后背。”
少女泪如雨下,心灵的巨大震荡让她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力摇头。
女主人笑意却是越发鲜明,霎时间,虫鸟之声万籁俱寂,凄厉的惨叫与四溅的鲜血也被拘在这小小的房间内。
一方深井内,干瘦苍白的少年端坐在书桌前,大抵是暗无天日的缘故,相较于同龄人,他的骨骼发育要晚上许多。
然而少年薄唇嫣红,柳叶眉压着桃花眼,胜雪素衣勾勒身段,也看得出文人风骨。
四周点着许多烛火,烛泪肆溢,已经浇筑出狰狞的模样。然而夜露深重,空气濡湿,因而烛火微弱,依然昏暗。少年一双眼睛却亮白如同映雪,望向黑暗过道的深处。
今天似乎比平日晚些,兴许是萍姐姐准备了更多知识?或者是母亲准备吃食耽搁了?
念头刚落,浓郁的铁锈味迅速扩散在潮湿的空间中,咚咚脚步声胡乱回响,少年看见母亲笑容温和……但比之平常也多了几分他看不懂的意味。
接着是面色煞白的少女,两颊唇上都抹得艳红,像是门上年岁久了的年画娃娃。少女手里端着一碗肉粥,颜色也是鲜红色,而她的手正在发抖。
“辛苦萍姐姐了。”少年伸手去接。
面前人略微瑟缩了一下,但还是把碗递给他。
“萍姐姐今天好奇怪啊,母亲也是。”少年笑着开口,唇红齿白,模样生得胜过女儿家。
安萍恍惚了一瞬,掐紧掌心揪起的肉芽。她偏过头去,而阴影遮不住她的怪模样。背上女主人撕裂皮肉的伤痛尖锐刺痛,而她不敢表现出分毫,强撑着笑容坐到男孩身边。
“萍姐姐身上怎么比肉粥还香呢,可是膳房做了好吃的?”少年眉眼弯弯,说出来的话却让少女如坠冰窟。
哪儿有什么香味,只有她一背的血腥。
“读书人哪能沉沦于口腹之欲。”她几乎难以掩饰声音中的颤抖,“昨日讲到读书人的使命在于令政治清明,令国泰民安……今天就来说何为国泰民安。”
“国泰,为朝廷之上,君臣一心,议事以理,断事以公。贤良方正之士,皆得进用;奸邪贪佞之人,皆被斥退;文臣修政事,武将守边疆;政令出而民信之;士人皆以修齐治平为志,以忠君爱民为本;科举取士,不拘一格,唯才是举。寒门子弟,亦得凭才学而登仕途,致身青云之上;仕途之中,官员皆能各司其职,勤勉奉公。州郡长吏,抚民以仁,理财以义。地方无盗贼之患,百姓无徭役之苦;四海之内,风调雨顺,岁稔年丰;黄河安澜,长江无患;边疆安宁,烽烟不起;胡人来朝,贡使不绝。万邦来贺,共颂升平。
民安,为四民皆得其所。田野之间,农夫荷锄而作,桑妇采叶而归;村社之中,鸡犬相闻,老幼怡然自得,无饥寒之苦,无苛政之扰;市井之中,商贾云集,百货骈阗。布帛粟米,无囤积居奇之弊;工坊之内,百工精巧,器用皆备。”
安萍对照着上一位夫子死前的笔记,认真讲述着,却越发觉得,听这些东西是对一个十余载只住井中少年的残忍。
他这样年纪的少年郎,应该正意气风发,考取功名,为国驰躯,成就一方佳话。但若真是有这样一天,他从井中出去,那自己又算得了什么?自己只是一个教过他几句书的丫鬟。
而现在,她是知晓他存在的唯二存在,她是他一切外界信息的来源……她可以是他能实现的一切渴求。
“萍姐姐,若是我一辈子被困在这里,那这些国泰民安,又与我何干?”少年的声音打断了少女的思绪。
少女低垂的眼眸中带上一丝冷漠。
“若是外头国泰民安,那我们的生活就永远不会受到叨扰。”我们还可以日日相见,你日日撑头听我讲书。
少年别过头去,趴在桌上,眸中沁出湿意。
他知道,有个成语叫“井底之蛙”。
他不要。
她知道,有诗句为“一朝看尽长安花”。
她不要。
第一缕阳光撒入井中,女主人带着安萍离开,少女低眉顺眼站在高大的女主人身后,背后濡湿的血液已然干涸,而滑稽的妆容中扬起偏执的笑颜。
——
鹅黄襦裙的少年走在最前面,左右两边各是青绿襦裙和芙蓉粉襦裙的两个男人。
白羡之脸上笑得春风和煦,实则心里蚌埠住一点,他一个年芳23的大好青年,怎么敢让两位千年老登做自己的书童。
进入正厅,他上扬的嘴角不由得一顿。尽管已经提前小半个时辰到达,但他们三人竟已是最末。房中赫然已有六人,其中四位夫子,两位侍女,不见女主人。
为了选上夫子,一个两个都那么殷勤?
欣慰得是经过赤懿的纸条提醒,所有人都活了下来,果然,知识的力量除了可以稳固桌脚,还可以使人避免痴愚。当然,上个副本的瘦高男人及此处死得一马当先的好色男人除外。
两位侍女见人已来齐,也不管时候未到,直接接引众人分别进入五个不同的房间。
白师赤三人被安排在左侧距离正厅最近的一间房中,离门三丈之时,师赤二人却被侍女拦住,被告知前半个时辰只有夫子可以入内试教。
白羡之的笑容此时简直要比哭还难看了,然而别无他法,他只得抓紧最后的时间仔细摸了把师无忌的小手,防止这一小时的时间内突发病症,逼不得已“败坏师德”去摸里面自家学生的手。又一边闭上右眼,观察空气中蠕动的死线。
嗯,血空万里,死线稀薄,十分安全。
房门被侍女恭敬打开,只见几案后头端坐着一位少女。少女面色白得像粉糊得墙面,脸上两颊如年画娃娃一样涂得两团红,却不像娃娃一样可爱有福,从眼角蜿蜒的泪痕早把两团正圆的红引得斑驳可怖,嘴唇更是像一道皮开肉绽的伤口。
见到来人,少女抬起无神的眼睛,看清来者面容后,眼眸中流露出清晰的恨意。
正要进门的白羡之前感受到这般阴冷的视线,脚步不由一顿。浓郁的血腥气让他感觉头皮都要炸了,笑容僵在脸上。
这,是我可以教的吗?这,真的很安全吗?
此时唯一一可以给他一点安慰的,只有他先去“揩油”了师无忌,这杜绝了他慌不择路和女鬼牵手的可能。
还有……
房间的角落里,一个小女孩正如猫儿般盘窝在地上,身上披着血迹斑斑的外衣。
正是楼道里那个白羡之给过吃食的女孩儿。不,根据赤懿在前人的失败录像中所见,那应是个“男扮女装的男孩儿”。
是的没错总算我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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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四水归堂(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