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四水归堂(四)

赤懿并没有在晚宴上出现,白、师二人和其他四个夫子都已经来到正厅。

女主人姗姗来迟,却不入席,只坐在正中间的太师椅上,惨白十指拨弄手中拨浪鼓。鼓面破损熏黑,缝补针线粗糙,像是经历过一场大火之后又被仓促缝起。“嗵”“嗵”的闷响回声荡在针落可闻的大厅中,每一声都让人心中一紧。

恍惚间甚至让人有种幻觉,鼓面是一颗巨大的缝合人头,用线绑在两侧的圆珠是瘦削的胳膊,鼓面一摇,便是大头小身的诡异娃娃在抽打自己的脸部。

像是……在赎一个莫须有的罪。

白羡之越是看着越是感到寒气逼人,于是很快移开了视线,与师无忌落座坐在侧对女主人的位置。

满桌都是江南风味的浓油赤酱,香气扑鼻。然而此地早上刚死过人,空气中腥气未散,踩着他人尸骨享用宴席,大家脸色都不大好看。

有了第一个副本的经验,白羡之已然不敢轻信副本内的肉菜,尽管对桌上红烧排骨望眼欲穿,但也只是吞咽口水等着师无忌动筷。

然而偏生这老登师父因为当了千年的老登,早已淡泊了口腹之欲,只是随意对桌上最素雅的几道小菜略微动筷,对浓油赤酱的大鱼大肉置若罔闻。

整整十分钟,他都不见这好似谪仙一般的人儿动一动这些最诱人的人间烟火,因此也陪着对方吃了整整十分钟的素菜。

就在他相信这肉菜材料真的有问题的时候,他见到师无忌缓缓伸出筷子,取走了最后一块排骨。

白羡之攥紧了拳头,心中似有千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然而师无忌把排骨放到一旁小碗里却不再动作,他又生出几分不解。

师无忌见他盯着,嘴角带起一抹笑意,手指叩了两下桌面,把对方从对排骨的念想中拉回来。

“怎么?要和小朋友抢饭吃吗?”他又往碗里拣了几颗青菜和几片鱼肉,盛上点饭,“当初你那么温柔地答应了给小朋友带饭,可不能忘了。”

说罢,他颇为玩味地一笑,意味深长:“副本里不要轻易许诺,许诺了就要做到。”

“嗯。”白羡之冷汗岑岑,馋意全无,这个承诺如果不完成,他或许是真的会死——被小女孩的鬼朋友杀死。他缓慢点头,一面点头一面自省,自己在副本中的基本意识太不过关了,以后桩桩件件都需更加留意些,毕竟每个细节都性命攸关。

师无忌把饭碗放在一边,撂下筷子,却没有起身。他甚至拦下每一个试图离开的夫子,并与之攀谈。

“三月的草见不到四月的花,你说这可如何是好?”他指尖轻叩在桌面,一弯眉眼,叫人移不开眼。

但这也掩盖不了聊天内容毫无营养的事实,一来二去的,夫子们哪见过如此无理取闹的对话,都颇有些不耐烦了。

而他也眯着眼睛当做没看到,依旧笑得老狐狸一样一丝不苟。

这天聊得白羡之在旁边都脚趾抓地,但师父的做法总有其中用意,于是他也出面与身边夫子攀谈起来。

直到身后窸窣布料声响起,女主人同侍女一同离去,又等她们消失在视线中,师无忌才停止了与众人的尬聊,甚至有些冷漠地带着白羡之离开了正厅,留下正厅中两男两女四位夫子一头问号。

果然是女主人有问题。白羡之开始回忆从进门开始的所见,女主人在晚宴上的诡异比白日更甚,但似乎并没有任何一条线索指向女主人之前或一同离开的危险。

忽然,白羡之感到脑壳上一阵钝痛,他下意识回头望去,看到师无忌抬着的手腕与垂下的粉色水袖,原是师父老登用阖着的扇子敲了他脑壳。

“即使是与我同行,也要当我不存在才是。”师无忌神情严肃,完全没了平日里老狐狸的气质,“相对于前两个副本当我是已死之人时,你如今懈怠不少。”

“为师不会陪你走到终点。”继续把我当做已死之人就好。

师无忌的后半句话凝在嗓中,拿着折扇的手也蹲住,看着白羡之逐渐失焦的眼神,一瞬哑然,半晌才将手放下,难得慌乱地转身疾走两步。

想到他寻觅了千年的人如今也正是不谙世事的年纪,要成长成记忆中无所不能的模样,以应对当年重演的绝境,始终翼庇在他的羽翼下是绝无可能的。

张口忘言。

腕间一凉,一只惨白的手攀在他手腕上,五指骤然缩紧,又颤颤巍巍地放开,但略做迟疑还是虚虚与腕间肌肤相切。

病症又犯了吗?他感受到手腕处的痒意,回握那只苍白瘦削的手,略微加力把对方拉到身边。

他忽然想到万年前初见时也是如此,只是那时自己身上脏污泥泞,而宛若神祇的那人从背后抓住了自己的手腕。警觉的自己回头咬上那根羊脂般细腻的小臂,铁锈与花香一起弥漫唇齿。

“吃了我的血,是要做我的小徒弟的,嘿嘿。”

银白发丝垂下,遮了他满眼,迷得他上山的记忆如梦似幻。

从回忆中回神,他感受到掌中的颤抖渐渐平息,他自然地放开了手。

极力掩盖自己的情绪,就像一切如常,师无忌简单解释刚才的情况:“如果刚才你闭上了右眼观察厅内死线,你会看到正厅门外附近已经被死线包围了,死线的源头正是那个拨浪鼓。女主人是假的,它是副本一部分被拨浪鼓烧焦的血肉。”

尽管病症余波未尽,白羡之的胸口仍在剧烈起伏,然而他听得认真仔细,因而一阵心惊——晚宴上的女主人是假的,那么真正的那个女主人身在何处,为什么没能出席?拨浪鼓是如何来历,竟是可以烧焦副本,并且掌控那部分血肉?能够掌控拨浪鼓的存在更是让他心中凝重。

然而如此致命明显的线索,他当时竟毫无察觉,如果当真是师父不在身边,只怕是他如何死的都不知道。

“今晚我们和赤懿住在一起。”师无忌忽然话锋一转,听得白羡之一愣。

并没有解释原因,但白羡之一番思索,也想明白了:原因其一为,今天赤懿没出现在晚宴,说明在此之前已然知晓女主人到场后不能出门,并且去寻找了门外同步发生的线索;其二为他们此时身份是两位童子和一位夫子,理应共处一室。

师无忌听到身边人因为思索而略微放缓又快步跟上的脚步,莞尔一笑。

二人先是来到先前小女孩在的楼道里,发现女孩果不其然在那里,对着空气咯咯直笑。白羡之看得心中发毛,他知道那个陪女孩玩的女童鬼魂就在那里。

但他还是拎着食盒走到小女孩面前,挤出温和的笑容,弯腰发丝散落,真若一位温婉的江南美人。

并没有预想中的寒意,就像是杀人的厉鬼为他留出一侧空地。小女孩兴奋地接过餐盒,大块朵颐起来,吃得面色都红润了些。

静静等待女孩吃完,白羡之揉了一把女孩蓬乱的头发,笑意涔涔地说明天再见,并同师无忌一道离开了。

【检测到玩家获得增益:[已死女孩的好感]

由于你的贡献,本副本好感度系统向副本内部全体摆渡人开放。

当前解锁人物好感度(基础好感为5):

女主人:5+0

女孩(已死):5+20

女孩:5+20+20

侍女1:5+1

侍女2:5-1】

【BDR系统温馨提醒您,影响副本内人物的行为逻辑和结局判定,好感度实时更新,请勤于关注。】

白羡之看到面前的字样突然出现,却丝毫没有意外。副本的主线任务是当选夫子,那么“学生”和“女主人”的青眼自然是十分重要的,此时有了具象的好感度倒是让事情好办了许多。

回去的路上看到赤懿正一脸不悦地倚着走廊上的柱子。见两人过来,不情愿地起身走到两人跟前,望了眼师无忌身侧的白羡之,皱着眉头移开视线,冷声道:“今晚一起住。”

师无忌心中往事盘旋不下,因此只是淡淡“嗯”声应下,脚步毫无停顿。赤懿也到底是做了千年的老干部,对这种把他当空气的态度不皱一下眉头,冷着一张少年脸,大步流星地跟上,就像身上还是那件黑色劲装,而非青绿纱裙。

果然他们高端摆渡人想得都一样。白羡之察觉到尴尬的气氛,眉眼弯弯噙着清浅的假笑着跟在二人身后,心中却也不住想着师无忌刚才的话出神。

心思各异的三人来到房中,房中布置对称,一丝不苟,两扇窗户黑洞洞的挖在惨白的墙壁上;床安得四方,几乎全包,只开了正面供人进去的一面,像是口实木的大棺;房屋西侧放着把太师椅,正对着空无一物的墙壁;房屋正中放着一块整石做的四方茶桌,四侧围着桶形石凳。

白羡之心里发毛,只觉得这房中比下雨的外头还要湿冷。他虽还没来得及同师无忌学到风水,但明眼人都能感到屋内布置令人不适,就算是看着两位老登进去了,他也谨慎起见,闭上了右眼。

这不看还好,一看简直让他天灵盖都要炸开了,他看见房中死线密密麻麻,构成天花板的那部分副本血肉上镶嵌着大量突出的眼球,正在房内来回扫视。唯独那座“棺材床”上没有死线,只是那处眼球最多,几乎每丝肌肉间都镶着眼球,转动时发出咕叽的水声,密密麻麻令人恶心到几乎麻木。

所以说他才不喜欢在住所内部看副本的真实,自己要住要睡的地方,看着膈应极了。他扶着门框克制呕吐的冲动,眼角被逼出生理性泪水。

瞧见这一幕,师无忌有些欣慰地勾唇。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他进屋后就着茶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虽凉了许久但足以润喉,喝完之后他便面不改色地在床板上坐下。赤懿也来到床边,坐在了离师无忌最远的一侧。

凑近床边,他神色古怪了一下,他发现床头柜上居然还放着一个空罐子,应该是尿壶。

白羡之虽然知道床在命运天道的视野中布满眼睛,但那确实是唯一没有死线的地方,或许是今晚唯一的安全区,于是硬着头皮坐到师无忌身侧。

作为三人中唯一一个开着直播的摆渡人,只要是这两天没有摆渡任务的摆渡人几乎都来了。随着白羡之坐到床上,他的直播间的视野也切换到了室内。弹幕在这一刻炸了,一改不堪入目的画风,清一色惊恐。

【这室内的布置,太凶了……赤懿大人,你可千万要没事啊啊啊啊(紧张次手)】

【wok!这个屋子四个顶都是圆角的,里面的家具也无一出棱角,最是邪气,如果一整个宅子都是这种房间……怕是布置了一个风水大局。或许这次就算是赤大人也……哎。】

【楼上的说什么呢?!你祖上第一代猿猴化人说不定都没赤大人年岁大,别在这儿咒。】

【九四九四】

【就没人怜爱一下主播吗www】

【主播有两位黑摆渡人护着,没事的没事的(合十)】

白羡之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忽然站起身来,神情严肃道:“我得告诉那几个夫子,夜里不要下床。”

他刚起身,就听到赤懿开口:“不必。”赤懿解释道,“在你们吃饭的时候,我就给他们留好纸条了。”

等白羡之重新坐下之后,赤懿又把过去副本失败录像中所获得的信息详细告知了两人。并非有多么无私,而是他不希望他的准徒弟夭折在这个副本;至于旁边那个黑摆渡人……活不活随缘,不活应该是更好。

他们坐在床上静静等待着,直到屋子中央石桌下面响起闷沉的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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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典型摆渡人【中式克苏鲁无限流】
连载中人民公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