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医院提供的病历资料,老钱让徒弟小黑通过公安局的内网把当年那个因人工心脏植入手术死亡的病患褚明明父母的详细资料都调了出来。
“褚明明的父母后来又生了一个男孩,名字叫褚思明,今年已经12岁了。”老钱说:“从小儿子的名字看,他们对大儿子是很思念的。”
炎明不置可否,单手一抹方向盘,车子驶入一条喧闹的小街,沿街两边都是店面房,大部分都是售卖五金杂货的,中间也夹杂着小吃店的和美容按摩店。
炎明将车停靠在路边的巷子口,说:“到了。”
褚家的五金店店名就叫思明五金,铺面不大,货品倒是很齐全,里三层外三层塞得满满当当,看着都没地方落脚。
老钱站在门口抻长脖子朝店铺里面喊了一声:“有人吗?”
“来了——”很快有个身材干瘦的女人从店铺后头走出来,身体灵活地避开东支西棱的货品,面无表情地抬头问了一句:“要买啥?”
“请问,您是王淑芳吗?”老钱看着干瘦的女人,发现她跟身份证上的照片差距很大,照片上圆脸丰腴的女人跟脱干了水分似的面黄肌瘦。
王淑芳“哦”了一声,戒备地打量老钱跟炎明,谨慎地问:“你谁啊?”
老钱亮出警官证,自我介绍:“您好,王女士,我是临安市公安局望江分局刑侦大队的重案中队的钱诚,这位是我们警队的顾问专家炎明教授。”
一听到对方警察,王淑芳像大部分怕事的普通人一样立刻紧张起来:“你们找我啥事儿?我没犯法。”
老钱两手往下压了压,和蔼地笑着安抚她:“你别紧张,我们找你只是想问一下关于你儿子褚明明的事。”
褚明明这个太久没被人提起的名字忽然从一个警察的嘴里冒出来,王淑芳怔愣之下很是茫然,两只泛黄的眼珠子无神地瞪着老钱,嘴巴一开一阖,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来。
“王淑芳,你还记得你儿子当年做人工心脏植入手术的事吗?”老钱轻声提醒。
王淑芳反应过来,那张本就没什么精神的脸垮得更厉害了,她无力地摆摆手说:“已经很久了,不想提了。”
老钱咂摸着她的话,推心置腹地劝她:“我知道这件事给你们家造成了很大的伤害,难道你不想为你儿子讨回公道吗?”
“公道?”王淑芳那双无神的眼睛忽然变得犀利起来,脸庞也因为愤怒而生气勃勃,语气尖锐地说:“当年那个记者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呢?把我们所有的上诉材料都骗走后就再也没出现过!”
老钱心里咯噔一下:“你是说梁振义,就是那个记者,他把你们上诉的材料都拿走了?”
“骗走了,全骗走了!害得我们打不成官司,赔了医院几十万块钱!”王淑芳转过身去整理货架上的物品,心情烦躁地将一堆铰链弄得噼里啪响。
老钱默了默,说:“他十四年前就死了。”
王淑芳的手停在了半空,手指微微发颤,脖子僵硬地转过半个圈,脸上即惊讶又恐惧,抖着薄薄的嘴唇讷讷地说:“你,你说什么?他死了?怎么死的?”
老钱表情沉重地摇了一下头:“还不清楚,我们正在查,今天过来找你就是想了解一下十四年前他帮你们调查人工心脏植入手术失败的具体情况。”
大概是梁振义的死讯击中了王淑芳内心深处早已结痂的伤口,勾起了她这些年努力淡忘的痛苦回忆,她红着眼圈说:“进来说吧,外面站着怪累的。”
王淑芳把老钱跟炎明请到店铺后面的半间房里,这是他们一家三口的餐厅兼厨房,屋内光线不好,很阴暗,加上长期炒菜做饭,屋子里的油烟味散不出去,有一股扑面而来的油薅味儿。
王淑芳拿出两张已经被油烟跟灰层熏出包浆的塑料凳子来给老钱跟炎明:“随便坐。”
炎明坐下后习惯性地环顾四周,发现这间屋子的陈设都很简陋,桌椅板凳不是瘸了腿,就是磕没了角,唯独另一侧靠墙的几案上摆着一个透明的亚克力数码相框,看款式属于十几年前的那种初代版,不知道是不是忘了充电,数码相框已经黑屏,但擦拭得很干净,相框右上角还粘着一张褚明明生前的一寸照片。
王淑芳走到一张低矮的小板凳上坐下,一边掰豆角一边说:“你们想知道什么?”
老钱拿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你能从头讲讲十四年前你儿子褚明明动手术的事吗?”
王淑芳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回想起那段曾经让她痛不欲生的往事:“大概08年一月底的时候我家孩子突然说胸闷,喘不过气来,我们赶紧给他送去了之医大附属第一院的儿科就诊,当天有心外科副主任过来会诊说我们家孩子有原发性心肌病和心功能不全,要先住院观察一段时间。谁知第二天心外科主任又过来会诊说孩子病很重,身上已经没有汗液了,可能过不了今晚。
我一听就奔溃了,我问他是不是搞错了,明明昨天心外科副主任说孩子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需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再动手术,怎么过了一个晚上就不行了呢。心外科主任就说我们要是不相信他也没办法,他只能言尽于此。当时我就给他跪下了,求他救救我们家孩子。他说照我孩子的情况必须做心脏移植手术才有可能存活,但要找到合适的供体需要等很久,可孩子的情况又等不了,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用人工心脏替代供体。我从来没听说过什么人工心脏,总觉得这事儿不靠谱,所以就很担心。可心外科主任却说叫我不用担心,因为这是一名瑞士籍的华裔医生从国外引进来的,质量绝对有保证。
为了叫我们放心,心外科主任还带我们去他办公室里看了一个人工心脏的样品。可我们哪懂这种东西啊,那么一个机器放进孩子的身体里,怎么看都让人很害怕。我就问他这个东西安全吗?成功率有多高?他信誓旦旦给我保证说很安全,成功率90%以上。他这么说我也就放心了,毕竟人家好歹是三甲医院的心外科主任。
不过我们还是留了个心眼,我男人偷偷跑去找前一天来会诊的那个心外科副主任,问他我们家孩子的病情是不是真的严重到过不了今晚了?他愣了愣问我男人是谁说的,我男人说是心外科主任说的,他很严肃地摇了摇头说还没到这种程度,让我们再留院观察观察。我男人又跟他打听人工心脏的事,可心外科副主任说他从来没给病人做过人工心脏的植入手术,他对人工心脏不是很了解,让我们去问心外科主任。”
说到这里,王淑芳停了下来,闷着头半天没吭声,过了一会儿突然开始嚎啕大哭。
老钱跟炎明面面相觑,两个大男人都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老钱摸了摸身上,尴尬地发现自己连张面巾纸都没有。一旁的炎明将一包面巾纸递给他,又朝他眨了眨眼,让他过去安抚王淑芳。
老钱用口型冲炎明说:“你自己怎么不去?”
炎明耸肩摊手,表示自己不擅长安慰人。
无奈老钱只好硬着头皮把面巾纸送到王淑芳面前:“王女士,你……还好吗?”
王淑芳扯过面巾纸用力擤了一把鼻涕,哽咽着说:“当初要是听心外科副主任的话就好了,也许我们明明还不会死,是我害死了他。”
王淑芳哭得太伤心,老钱也束手无策,只能等她哭够了,才将一张干净的面巾纸重新奉上。王淑芳道了声谢,慢慢试去脸上斑布的泪痕。大概已经很多年没这么痛哭过了,发泄完了积压多年的痛苦,王淑芳的脸色倒是变好了不少。
“对不起,让你们看笑话了,除了那个记者,我从来没跟人说过这件事,这些年我一直不敢去想这些事,一想起来我这颗心就疼得要命。”王淑芳用力捶着自己的胸口,懊悔不已。
“当时……”老钱揣摩着用词问:“你们为什么给褚明明转院了?”
王淑芳瞪着又红又肿的眼睛说:“是心外科主任说人工心脏的植入手术只能在另外那家医院里做,因为那个外国籍的专家医生不是医大附属第一医院的,不能在他们这边动手术,只能转院。”
“所以,你们就答应了?”
“能不答应吗?”王淑芳又哭起来:“不答应,孩子死了该咋办?”
“心外科副主任没阻止你们转院吗?”炎明皱着眉问。
王淑芳顿了顿,摇头:“没有,他后来就没再出现过。”
老钱:“你家孩子做了人工心脏植入手术后又发生了什么?后来是怎么死亡的?”
“孩子做完人工心脏植入手术后就直接被他们送进了重症病房。”王淑芳说:“我本来以为做完这个手术就没事了,结果心外科主任说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要做什么细胞修复心脏的手术。”
“细胞修复心脏?”老钱质疑:“怎么个修复法?”
“具体我也不是很明白,就听他们说用孩子自身血液里的干细胞修复心脏之类的。”
“手术效果怎么样?”
王淑芳摇头:“不好,来回折腾了好几个月,最后还是失败了。”
“手术失败后他们又做了什么?”
“因为干细胞修复手术失败,他们终于答应帮我孩子做心脏移植手术。”
老钱:“不是说心脏移植的供体需要等很长时间吗,怎么你们才等了几个月就等到了?”
“说是这么说,一开始我们也以为是这样,但后来才知道这个心外科主任有背景,但凡有合适的心脏供体出现,只要是他的病人总能优先排到。”王淑芳哽咽着说:“可就算做了心脏移植手术又怎么样,我孩子不是一样还是死了,还遭了那么多罪。我真后悔让他做人工心脏手术,他死之前跟我说,妈妈,我太痛苦了,让我死了算了……他才12岁,我都不敢去想这个人工心脏让他承受了多少我们根本无法想象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