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九月的晨光,尚且温和,透过科学院化学研究所高分子材料实验大楼巨大的玻璃幕墙,在洁净的走廊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
空气里恒定地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气味——有机溶剂的微甜、去离子水的清冽、橡胶塞的淡涩,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属于精密仪器持续运转的金属冷却感。
还不到九点,楼层里已然是一片有序的静谧,只偶尔从某扇紧闭的门后传来离心机低沉的嗡鸣或是真空泵有节奏的抽气声。
这是一个由数据、规程和极致理性构筑起来的世界。
302实验室的门牌旁,“高性能聚合物可控合成”的铜牌被擦得一尘不染。
实验室内部,实验台面整洁得近乎苛刻,各类器皿、药品分门别类,标签一律朝外。通风橱无声地运作着,一套崭新的高压反应釜装置矗立其中,SUS316L材质的釜体闪着冷冽而严谨的光泽,错综复杂的管线和阀门预示着它所承载的高压与高温使命。
几个早到的研究生正安静地忙碌着,或低头记录数据,或小心称量药品,交谈也压低了声音,仿佛怕惊扰了某种沉睡的、却蕴含着巨大能量的法则。
博士三年级的高逸飞正用注射器转移着对水氧极其敏感的液体试剂,动作娴熟流畅;研二的师妹李晓芸在精密天平前,屏息凝神地称量着毫克级的催化剂。
“今天是那个‘第一名’今天要来吧?”李晓芸小心地关上天平防风罩,轻声对旁边的高逸飞说。高逸飞头也没抬,专注着手中的注射器:“嗯,严老师组的嘛。简历漂亮得吓人。”
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走廊固有的频率。
来人穿着一身熨帖的白色实验服,身形挺拔,步伐沉稳。她手里握着一张崭新的门禁卡,眼神明亮而专注,快速扫过门牌号,最终停在302门前。
脸上没有过分外露的兴奋,但那份沉静的自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全新开始的期待,让她与周遭严谨的环境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没有立刻刷卡,她先是透过门上的观察窗向里望了一眼,目光精准地落在那套崭新的反应釜上,评估般地停留了两秒,随即才抬手。
“嘀”一声轻响,门开了。
李晓芸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过去。
是相当清秀的面庞,短发利落,衬得脖颈线条优美而自信。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明亮锐利,似能洞察人心。
李晓芸心里莫名跳快了一拍,下意识地理了一下自己的实验服。
“应该就是她了…”李晓芸用气声对自己说,语间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
高逸飞抬眼,打量了一下门口的身影,目光里带着资深博士对新人惯有的、略带保留的审视。“看着挺稳。”他简短地在内心评价,看不出太多情绪。
祁北柠平静地扫过实验室环境,最后落在离她最近的高逸飞身上,微微颔首,声音清晰而平稳:“早。我是祁北柠,今天刚加入严老师课题组。”
高逸飞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对方如此直接坦然,随即点了点头:“早,高逸飞。”他指了指里面的空位,“那是你的工位,靠窗。”
“谢谢。”祁北柠走向自己的位置,放下背包。
感觉到身后有几道目光跟随着她,有好奇,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观望。她并不在意,学术圈终究靠实力说话。
李晓芸鼓起勇气,主动搭话:“你好,我叫李晓芸。需要帮你熟悉一下环境吗?”
祁北柠转过身,对她露出一个浅淡但真诚的微笑:“谢谢,暂时不用。我先看看设备。”她的回应礼貌但略显疏离,显然更急于进入工作状态。
李晓芸了然地笑了笑,没再打扰。高逸飞挑了挑眉,继续手上的实验,暗想:果然是个“狠角色”,目标明确,不搞虚的。
祁北柠深吸一口气,那是她熟悉并感到安心的味道——挑战与严谨并存的味道。
她的目光被吸引过去,放下背包,走上前,专业而审慎地打量着这套设备,指尖虚悬地划过管线布局,脑中已开始同步模拟流体路径和可能的热点。
“SUS316L材质,磁力驱动搅拌,最高耐压20MPa…”她低声自语,眼神专注,“精度和冗余度都比学校那套高很多…”
她几乎立刻就开始在脑中优化之前构想的几个高风险、高回报的实验方案——关于一种新型高能量密度聚合物的可控合成。
这领域前沿而艰险,但她相信自己的计算、控制和一点点必要的冒险精神。
“初步的稳定性测试可以……”她全神贯注,以至于没有立刻察觉到实验室门口多了一个身影。
那人安静地立在门边,观察了她片刻。来人身着合身的深蓝色制服,与研究人员白色的实验服截然不同,左胸别着一个清晰的铭牌“EHS”。
她身姿笔挺,肩线平直,手里拿着一个银灰色的平板电脑,表情淡漠得像结了一层薄冰。
实验室里原本细微的声响,因她的出现而似乎又低了几分。
祁北柠终于感觉到某种气氛的变化,是一种被冷静审视的压力感。
她回过头,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门口的人,对上了一双冷静、锐利,没有任何多余情绪的眼睛。
祁北柠的神色瞬间从专注切换到谨慎的礼貌。她微微直起身。
“你好。”她开口,语气平稳,带着适当的询问意味,“我是祁北柠,今天刚入职。请问你是?”
“陆延歌。EHS办公室。”对方的自我介绍简洁冰冷,像她的眼神一样,不带任何冗余。
她走上前,目光掠过祁北柠,直接落在反应釜及其控制面板上,仿佛那才是她对话的主体。
“你的实验项目计划书和安全风险评估表,我看过了。”
陆延歌划动手中的平板,调出文件界面,“你计划下周进行的‘高温高压下单体A与引发剂B的共聚反应’,风险评估等级为‘高’。”
“是的,陆老师。”祁北柠点头,态度专业,“这个反应的关键参数在于压力和温度的精确控制,我的方案里已经考虑了……”
“你的风险评估里,引用的单体A热稳定性数据是常规条件下的,”陆延歌打断她,语气没有起伏,却像手术刀一样精准,“没有计算它在你设定的极限压力和温度下的自聚放热风险。它的分解焓变会呈指数级增长。”
祁北柠眉心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她确实知道这个风险,但在她的模型里,认为通过控制加料速度和启动紧急冷却可以覆盖。
“我预留了安全余量,并且惰性气氛保护和紧急冷却系统……”
“EHS评估不接受‘预留’和‘认为’。”陆延歌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只认可充分的数据和完备的规程。根据《高危化学反应安全管理规定》第条,该类反应必须配备双路独立冷却系统和压力温度失控联锁报警装置。”
她的指尖点向控制面板:“你这套系统,只有单路冷却。不符合规定。”
祁北柠沉默了一瞬。她习惯了在学术框架内进行推演和博弈,但这种基于硬性条款的直接否决,让她感到一种僵化的束缚。她调整了一下呼吸,试图用理性沟通。
“我理解规定的重要性。但申报加装第二套系统流程很长,会严重延误关键实验窗口期。”
她的声音依旧保持冷静,但透露出坚持,“我的实验设计本身包含了阶梯升压和实时监控预警,我认为这足以构成第二重保障……”
“祁北柠博士。”陆延歌的声音沉了下去,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基于事实的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化学反应的失控不会尊重你的‘认为’。三年前,隔壁所有一位同样自信的博士生,他的实验台至今留着印记,他的右手,再也做不了精细操作。”
空气骤然变得滞重。
陆延歌的眼神里没有威胁,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那是见过了后果的人才有的眼神。
“你的实验申请,在安全措施未达标前,不予批准。”她最终宣判,在平板上快速操作,项目状态栏瞬间跳转为刺目的红色“暂停”标识。
祁北柠看着那个红色标识,一股尖锐的挫败感和恼怒冲上心头。她所有的计算、所有的规划,在冰冷的条规面前显得如此无力。
“严格的规程是为了保障安全,我同意。”她的声音不自觉地绷紧了些,试图维持体面,但争辩的意味已然露出,“但如果因此扼杀所有探索的可能,是否也是一种因噎废食?”
陆延歌终于正眼看向她,那双冰封的眸子里极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神色,但稍纵即逝。
“我的职责,”陆延歌收起平板,姿态挺拔依旧,声音冷澈如初,“是确保科研在安全的轨道上进行,而不是为任何人的野心计算概率。”
说完,她微一颔首,不再多言,转身离开。脚步声稳定而清晰,一步步敲在寂静的走廊上,也敲在祁北柠因努力克制而微微发紧的心上。
祁北柠站在原地,看着那台暂时被宣判“禁赛”的精密仪器,又看向空无一人的门口。她没有明显的动作,只是下颌线微微收紧。
阳光依旧明亮地洒满实验室,祁北柠轻轻呼出一口气,嘴角忽然牵起一个极浅的、带着点棋逢对手意味的弧度。
“行吧,”她在心里默念,“陆老师是吧?规则游戏……我也挺擅长的。”
开局似乎遇到了一点小障碍。她和那位叫陆延歌的EHS专员之间,关于“边界”与“风险”的博弈,看来得从长计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