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丹峰还是那般葱茏平和，两年来，一如既往。
仿佛那天在姝人宗的灭顶之灾只是场梦。
羽睫颤巍，望着顶上轻盈如绸的床帘，少年憋着一口气吃力地想抬起自己的胳膊。不知是不是太久没活动的缘故，四肢灌了铅似的。
不过除了酸痛外，倒也没有别的地方不舒服。
且他记得他昏睡前似乎……
门外有碗摔落声，把容墨吓得杵在榻上。
少年不住一怔：“锦玲……锦玲师姐？”
连撒在地上的汤药都没清扫，锦玲忙不迭出去喊人：“师尊……师尊，小容醒了，小容醒了！”
倏地就有了无数稀碎声音，原本安宁的定丹峰暗潮涌动起来。
几乎是同时，容墨刚翻身下榻，一双白皙修长的手稳稳地搀住他，把他又按了回去。
那双手凉意漫漫，却在触及他的时候似乎在缓缓回温。
“小容你刚醒来，不宜立即活动。”那人竭力抑住嗓音的颤抖，一双清丽的眸子饱含润意。
师尊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师尊……”容墨捂着胸口轻咳几声，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清醒下的师尊这般动容，不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您怎么哭了……”
被徒弟这么一说反倒有些难为情，沈云舟别扭地转过脸：“没哭。”
身体有些难控，容墨不难想到：“师尊，我睡了多久？”
沈云舟默了会儿，答：“两年。”
容墨身子立刻弹起，揪着那人的袖袍：“师尊，那，姝人宗如何了？”
白衣人像是没明白他要问什么，淡淡问：“什么如何了？”
眼眸里的冷漠，让容墨感到无比熟悉。他受怕地盯着那人，不想再做无用的猜测，声音干涩地问他：“姝人宗……有没有灭门？”
他很怕，他怕那人重蹈覆辙，走上之前那条沿途无光的道路。
虽然上辈子姝人宗被灭是另有缘由，但许多事不论过程，只求结果。
沉寂半晌。
白衣人忽然就笑了，一手伸过来顺顺他的脑袋：“你倒是了解我。”
还没等容墨追问，沈云舟看向自己掌心，道：“那时为师确实不自主地生出了要灭门的想法，但眼见你快不行了，为师杀了缪华便带着你回峰了。”
他知道即便自己杀了缪华，宗主和师兄仍会护着自己。
所以当姝人宗浩浩荡荡前来时，被宗主一人拦了下来。
江逾升也发话：“沈师弟是我们北冥宗的人，哪怕他真是妖修，也轮不到你们外宗人来多事。”
至于那缪华，沈云舟本就没有取她性命之意，纯粹是自己咎由自取。
宗主下令处置了沈云舟，也是为了能有个说法。说是处置，不过是让沈云舟在峰里思过两月，顺带也能静心照顾着徒弟。
容墨不自主地摸上自己的心口：“是师尊救的我？”
“否则还有谁有这等能耐将你从鬼门关那儿拉回来？”沈云舟这两年来绷紧了一根弦忽然就弛下来了，不免有些无力，“那时你丹田破碎，元神被击裂，连师兄都说你活不得了……”
容墨知道师尊炼丹之术之所以无人可及，便是因为靠着他炼下的丹药能强行给濒死之人续命。能一直吊着那人最后的一口气，而那是只有半步飞升的修士才能做到的事情。
至于结果如何，也只能看那人的命了。
“醒来就好，醒来了我也终于能歇会儿了。”沈云舟一只手轻轻落在他肩上，“这两年为了维持住你的性命炼丹炼的我看见那炉子就泛恶心。”
容墨忍俊不禁，他察到师尊是哪里不一样了，道：“师尊的境界好像又高了不少。”
“是啊。”沈云舟终于微微扬起了唇角，“为师在上个月刚迈入合体期，怎么，羡慕了？”
连宗主和师兄都觉得他修炼的速度快的不可思议。
“那是自然了，师尊。我就睡了两年师尊就步入合体期了，而我还……”容墨忽然不说话了，脸色微变，“师，师尊，我的丹田……”他此时才发觉自己丹田处已然结了婴。且境界稳固，一看便知他已步入元婴有些时日了。
沈云舟唇边盈着几分笑意：“你这孩子现在才发现？”
容墨愣了：“这……这是……”
“你昏迷的这些日子，为师替你修复好了丹田和元神，往你体内打入灵力并强行使其运转。”沈云舟解释道，“迫使你的身体结了婴，如此你才能早些醒来。”
容墨：“师尊……”
“行了行了，感恩的话就免了，为师向来不……”沈云舟话还没完，就被少年擒过腰身抱住了。
被一个少年投怀送抱，沈云舟居然觉得自己脸皮莫名有些发热，心道他这两年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师尊不喜欢口头感谢的话，那弟子就只能以实际行动来表明了。”容墨赖在他怀里便不走了。
沈云舟想掰开这只在他腰上犯上作乱的手，奈何这小孩宁死不松，叹气道：“你想表明什么？”
“表明我喜欢你呀，师尊。”容墨认真地看着他。
“好好好，为师也喜欢你。”沈云舟及其敷衍道，“还不赶紧松开，让你师兄师姐看到了成何体统？”
容墨不情不愿地松开了师尊，还被师尊好一顿数落：“下次再这样没大没小的，为师就把你丢出峰外。”
定神后，沈云舟扫了眼窗外，淡然道：“一个两个的躲在外边做什么？当我没发现？”
容墨闻言也探着脑袋瞧瞧。
几个女弟子满脸堆着笑进了房间。
打头的锦玲解释道：“这不是刚来就看见师尊和小容正抱一块热切地叙旧嘛，弟子们就没敢进来打扰。”
锦玲也和这个小孩一样，大了就越发没规矩。
沈云舟面无表情：“行了，看也看够了。都给我回去早些歇息，否则明日把你们几个都赶出宗去摘药草。”
几个胆子小的女弟子被斥了几句就忙行礼告退了。
唯有锦玲还驻在原地，沈云舟问她：“怎么了，还有何事？”
锦玲道：“今日那些宗门的人又来催了，师尊你看……”
沈云舟难得摆出一副不耐烦的姿态：“他们喜欢就让他们催着，当没来过就是了。”
锦玲点点头：“噢。”
容墨问：“他们在催什么，师尊？”
“别提了。”锦玲都一副被痴缠许久而烦心的模样，“自从那些宗门人知晓了师尊有妖族血脉后，便隔三差五上门催着要丹。这些时日师尊不仅要炼小容你的续命丹，还得忙着应付他们，我看着都累得慌。”
沈云舟有这一半的妖族血脉已是各宗门皆知，虽然那些人并不知他为哪只妖所生。但既动不了他，让他为人族炼就一些人修所炼不出的高品级的妖丹，也可作为沈云舟乃是站在人族这边的有力说法。
原本是沈云舟自己主动给各大宗门送去了几颗。那些宗门知晓了混血仙修能制出如此高阶品的丹药后，更变本加厉地上门所讨，时不时还影响到了宗内弟子的正常生活。
“再上门闹不予理会就好。”沈云舟轻描淡写，“由他们闹一闹就走了，真要打的话他们所有人加起来都不一定打得过为师一人。”
这话虽有些不要脸，却是实话，如今四大宗门里合体期以上的修士屈指可数。而达到合体期的大能们大多也瞧不上这些个小打小闹，闭关的闭关，修行的修行。
锦玲嘻笑道：“这倒是，所以我一点也不担心师尊。”
“那我就先回去了。”锦玲走到门口，问：“需要我把门带上吗，师尊？”
沈云舟：“不用。”
锦玲心头窃笑几分，道：“还是带上吧，要是师尊又和小容抱着叙旧，让其他弟子撞见就不好了。”
沈云舟：“……”
门扉扣上后，沈云舟也起身：“时候不早了，为师先去千草堂一趟。”
容墨委屈极了：“师尊就这么不愿与弟子待在一处？”
“什么愿不愿的。”沈云舟蹙眉，“你身体还没好利落，方才那完药被锦玲打翻了，为师去给你重新取一碗。”
容墨：“好，那师尊快去快回。”
“嗯。”
不多时，沈云舟便回来了。
他刚把药搁在床头边，容墨就泄苦道：“师尊我使不上力气，端不动。”
沈云舟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你怎么这么麻烦？”
见小孩面色还白着，沈云舟冷着眸子坐过来。他拿过药舀了一勺，沉着脸：“张嘴。”
容墨其实只是想借着这个由头靠近点看看他，他从未有过好好看着那人的时候。
师尊的五官虽清冷，笑容却能融化冬雪。那样如水墨画般的眉眼，他多瞧一秒都觉得自己这是在亵渎对方。
刚好对上师尊的眼眸，眸里星光散碎，熠熠生辉。容墨倏地就有些慌乱，忙挪走了视线。
沈云舟再迟钝也看出来了他今日的不对头：“怎么总盯着为师看，以前也没见你这样啊。”
“师尊。”容墨瞧着帮他盖好绵褥的白衣人，下定了什么决心般，脸颊通红，“您，您还记不记您醉了的那天晚上。”
沈云舟：“为师醉了也不止一回，你说的是哪一回？”
容墨捻着绵褥：“就……各宗弟子前来我们这儿交流切磋的那天。”
沈云舟想了想后：“有点印象吧，怎么了？”
“那天晚上，我把师尊扶出道经堂后，师尊你怎么都不肯回去，同我说了好些话后，师尊你就亲了我。”
他当下就是矢口否认：“不可能，我怎会……”
容墨不给他反驳的机会，解释道：“那天是弟子先对师尊说，弟子喜欢师尊。师尊先是说您不喜欢弟子，然后又糊里糊涂地亲了过来。”
沈云舟听的脸色是越来越难看。
“师尊当真一点都不记得了？”
沈云舟彼时又不是断了片，当然不会完全没印象。他不过一直以为那是个荒诞的梦罢了，第二天醒来后还他因为这个不要脸的梦把自己唾骂了几日。
“既是酒醉，便当真不得。”沈云舟被徒弟说的有些无地自容，“你想说什么？”
“为何不得当真。”容墨的手不止何时锢住了那人的腰，但也只是堪堪停在那儿，没有再做过多逾矩的事，“师尊……弟子是认真的，两年前是，现在更是。”
喂喂，有话好好说，你别动手动脚啊。
沈云舟下意识想挣开，却不知那小孩哪儿来的力气，竟让他半寸都挪不动。
沈云舟一时竟找不出合适的话把这孩子痛批一顿：“你……”
容墨不由他再多想：“师尊你不必回答，弟子不想知道。”
师尊那般温雅高洁，容墨瞧得出来师尊对他并无他意。
那人目光里析出的都是长辈对晚辈的爱惜之情。
沈云舟缓来了神：“你才不过多少岁，这些……是哪个师姐教你的？你知道你方才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吗？”
“师尊怎么老把我当小孩子，我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容墨面色晦暗不明，“我想亲吻师尊，想触摸你，想同你结为道侣，行道侣之礼……”
“咳咳，咳咳咳……”沈云舟狼狈地咳呛着。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费心将孩子照料醒后，立即就得到了这么一番告白。
那小孩的手似乎还覆上自己的手，沈云舟这回躲的利落了，抽回手不轻不重地呵斥一句：“放肆。”
容墨倒反过来纠正他：“弟子知道这不仅仅是放肆，还是欺师灭祖。”
敢情你还知道啊？
沈云舟正了正脸色：“既然知道，就不该同为师说这些话。”
容墨：“可是弟子见师尊并未生气，我以为您想听啊。”
沈云舟被自己的徒弟道的一句反驳言论都说不出。
该死的。
那梨花醉果真是个祸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