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陵今日有些开心。
他入宗门已经半月有余,这是第一次师尊对她展开如此灿烂的笑颜。
师尊笑起来可真好看。
如春日的风拂过面颊,如和煦的光照在山岗,如初上的华灯一盏盏驱散黑夜的孤寂。
他近日里的所有疲惫顿时都消散了,就连紧绷的神经都舒缓了一瞬。
这半个多月里,苏陵每天都活在学府比试的压力下,他害怕自己输得难看给师尊丢脸,又害怕新的剑法自己学不好,他的梦里都是剑法和比试。
不过他从未和师尊抱怨过。
他更害怕,师尊不要他了。
如果他的努力能够让师尊高兴,那么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
姜爽刚找到致富新路,她现在看什么都顺眼,看苏陵更是像个香饽饽。
姜爽笑着对他说:“待会比试要好好表现。要是赢了,我就带你一起去膳堂吃些好的。”
用你比试赢的钱。
苏陵一下子打了鸡血般兴奋起来:“真的吗!师尊,我会赢的!”
苏陵心里有件事情一直没说过。
他渴望家人和朋友,这种渴望在吃饭的时候表现尤为明显。而他的师尊已经辟谷(其实是没钱,全部家当只够苏陵一个人吃的),他因为辈分高而且没有同门师兄弟,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膳堂吃饭。
在苏陵幼小时的记忆里,有一盏昏暗却温暖的油灯,娘亲会把做好的饭菜端上桌,幼小的他坐在桌边,桌上葱香鸡蛋饼还有野菜羹的香气诱惑着他,爹踏着黑夜跨过门槛走进屋子里笑问他:“苏陵,又偷吃了?”
那些温馨的过去似乎只存在于久远的记忆里,在巫医差点打死他的时候出现过一次,而现在每次他在膳堂独自吃饭的时候却又反复出现。
如果师尊真的能跟他一起吃饭,那就太好了!
因为师尊的鼓励,苏陵今日精神百倍。
他的今天的对手是音修束佐。
束佐入道已经半年了,虽然还是练气一阶,但是和他之前遇到的对手不同,这是苏陵第一次遇到音修。音修以术法伤害为主,并不像刀修剑修一样用刀剑砍杀。苏陵学剑法快,对于刀剑这些人的身法都有些了解,但是术法伤害却是他未接触过的。
束佐穿着一袭素色弟子服,他的头发并不像寻常弟子一般全部束起,而是仅用发带系住一部分,剩下的大部分都披散在肩背上。他长得也不像刀修剑修那般凶狠,他蹙着细长的眉,一双眸子里总蒙着水雾一般,眼下还点着一颗泪痣,浑身带着一股散不尽的悲意。
好独特的人!
为了方便比试,姜爽特意搞了块空地用。
此刻苏陵站在比试台的一端,他拔出剑摆好了姿势;而束佐在比试台另一端席地而坐,他面前摆着一把古琴,竟然摆了个香炉焚了个香。
姜爽:“……这音修仪式感这么重?”
不知何时,她周围聚过来几个修士,有现在成为了刀修的大圆,有那摆赌局的金承弼,还有几个熟脸但是叫不出名字的。
或许是月皎仙尊参与赌局后迅速和学徒们打成了一片,他们好像没有之前那么对她惧怕了,竟然不自觉靠过来一起讨论。
大圆憨厚的声音解释着:“束佐入道前就是琴师,那都是进宗门之前的规矩了。”
有叫不出名的弟子不屑地说:“但是入道后就再也没有进阶过了,听他的同门说,他孤僻得很,每天从早到晚就知道抱着古琴弹弹弹!不过那么刻苦有什么用,还不是卡在练气一阶。”
金承弼笑了笑:“但是束佐的战绩却很不错,我统计过,他每十场里只输两场。”
“什么?束佐胜率这么高?我怎么不知道?”
“快赶上苏陵小师叔了啊,我也没关注过束佐。”
“怪不得金承弼给的赔率低,一般小师叔对同阶修士的赔率可都在十。”
金承弼笑了笑没再接话。
姜爽倒是转头看了看金承弼,这修士摆赌局好像有点东西,竟然还会算概率的,果然那赌场赔率不是随便来的。她又安心了几分,这办赌局的人要是靠谱,那说不定她这条赚钱的路子能长久地走下去。
比试开始。
苏陵举剑率先发动攻击,迎面直刺束佐。他用的力道和灵力都不多,只是试探束佐的本事。
可束佐头也没抬,他抬手弹了一个音。仅仅一个音,竟然如寒蝉悲切,那寒意刺骨又带着浓郁的悲伤,就连场外坐着的姜爽都不由打了个冷战。
金承弼从怀里掏出纸笔开始计算:“束佐好像又变强了。”
姜爽也从怀里掏出纸笔开始记,每次苏陵比试她都会记下一些不足,结束后再跟苏陵进行战术总结。
大圆摸了一把脸,摸到一滴眼泪,他呆愣愣地说:“下雨了?”
“不是雨,是束佐的琴声干扰。”金承弼边擦眼泪边继续记录。
这琴音能扰动人情绪,修为低的都被琴音干扰潸然泪下。
可在比试场上,那琴音竟然如同剑意一般实质化了,苏陵看见一道闪着灵力的金光向着他的剑而来。那金光和他的弟子剑相触,如同短兵相接一般发出锵锵声。
苏陵手中的剑被震了一下,他将剑握紧了,心里有了个大概判断:是个难缠的对手。
束佐的琴音开始后便不再停下来,他的曲音连贯,杀意也同曲音相连。
有音修道:“他弹得是古曲「绕梁」。束佐在术法上的水平或许差一些,但是他在古琴上的造诣可以和元婴期修士媲美了。”
就像苏陵是天生的剑修一般,他就是天生的音修。
古琴是他感知世界的方式,那乐器早已融入他的生命里,他用古琴来表达喜怒,那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信任的器物。
多次挥剑无果,苏陵多了几分急躁,他用尽全身力量咬牙又一次挥剑,这一剑灵力澎湃,带着少年一往无前的剑意直面而来。
束佐被那剑意扰得一愣,他手下弹错了一个音,下一瞬苏陵的剑挥来,束佐连忙反击却慢了半步,那剑虽然没有伤到他却在他的古琴上留下了长长的划痕。
“那是束佐入宗门前就带着的古琴!他可宝贝了!”
“糟了,他最爱惜那把琴了,这下留下这么长的划痕,他肯定得气死了。”
自比试以来,束佐一直低头看着自己的琴,就像沉浸在自己的琴音里。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划痕后,他第一次抬起眼来,不同苏陵幼兽般执拗不屈的眼神,他的眼神悲凉如同古井幽深,那寒意直面而来。
站在他面前的苏陵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这音修好像生气了。
“束佐换曲了!是「破阵」!这是战场常用的杀曲,他果然生气了!”
姜爽心头一紧,她再也坐不住,从椅子上站起来。
苏陵,千万要赢啊,师尊能不能还得起剩下的债就靠你了!
苏陵连续退了数步,他手中剑不停格档,却还是被密密麻麻的琴音割伤了几道。这琴音太快了,他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这是他第一次面对音修。
“劈了他的琴就好了。”苏陵疼得龇牙,他抹掉嘴角的血迹,心中战意更甚。
可苏陵没想到,这一场他竟然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一直在狼狈防守。
「破阵」就像是一场战场的琴音描述,从一开始的战意满满,到现在竟然有森森鬼气从琴音里溢出来,那诡谲多变的琴音像一根根针一样刺向苏陵。
鬼气?!
苏陵就像入了障,他恍惚间看见了死去的爹娘,可他们的面目狰狞都想要他的命。他摇摇脑袋凝神,这都是假的,做出那副表情的一定不是他的爹娘。
谁也没想到,这音修束佐竟然能够做到如此地步。
他的琴音能同时制造幻境和琴音杀招。
只要苏陵没有用剑格挡住,那琴音就会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一道血痕。
那音修的怒意在琴音里表现得淋漓尽致!
苏陵守得狼狈,这竟是他入道以来碰到的最强大的对手。
这对手不像之前输的两场是因为阶级压制,而是因为他本身对自己所修器物的了解,即使灵力有限也能够将那手上的古琴玩出花来。
“小师叔好像有点挡不住了。”
“我第一次看到束佐这般模样,小师叔啊小师叔,你说你没事碰他琴做什么啊。”
“疯了疯了,我喜欢看对战发疯。”
金承弼在纸上边记边说:“哎呀没想到呢,束佐这音修还有这一手,看来他今后的赔率可以往上再提一提了。”
「破阵」一曲结束。
短暂的间歇时间,苏陵用剑撑着自己的身躯,半跪在地上喘气。
束佐看着苏陵,脸上似乎有一丝疑惑:“你怎么还不倒下?”
他不能输!
师尊答应过的,只要他赢了就带他去膳堂一起吃饭!那是他期待已久的,他不能输。不过是一个破玩琴的,他听不懂,但是他只要劈了那音修的琴,那么这场他肯定就能赢了!
可刚才那首「破阵」威力实在不小。苏陵身上布满了无数伤口,或深或浅,他浑身都在疼,手上的剑都因为流的血而有些滑手。
金承弼笑眯眯地对姜爽说:“仙尊,看来第一次下注您就要输了呢。”
姜爽还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她淡淡说:“不急,我相信苏陵。”
其实心里很着急,她虽然关心赌局,可更关心苏陵的生死。苏陵未曾喊停,她也不会喊停,她怕干扰他的成长。可姜爽已经在时刻准备着了,只要场上的比试危及到苏陵生命,那么她会直接冲上去阻拦。
大圆不懂那些弯弯绕绕,他只附和:“我也相信小师叔!”
仿佛心意相通一般,姜爽刚说完,苏陵就站了起来。
他撕下衣角,将自己的手和剑缠绕在一起。胳膊上流淌的血迹让他的手心有些滑,他微微颤抖的手有些握不住自己的剑了,但是他必须赢。
金承弼愣了一下,又笑起来:“第一次看到小师叔这么认真。看来小师叔和仙尊一样,都是不服输的人呢。”
在金承弼的判断里,苏陵的比试向来是点到为止。身上的伤到这种程度的时候,要不然是苏陵认输,要不然是仙尊喊停。
这一次,两个人竟然都不认输,真是有意思。
束佐也看着苏陵皱眉:“认输吧。”
苏陵摇摇头,他有必不可输的理由。
束佐不再劝,继续开始弹奏。这次的曲目和「破阵」完全不同,不再激昂,而是变得纯然的森森鬼气和仿佛渗入肌肤里的惧意。
“是「招魂」!束佐竟然弹了「招魂」!那是高阶修士才能驾驭的曲目!”
这曲目叫「招魂」是因为它真的可以招魂。
谁也没有听到,束佐的喃喃自语:“再尝试一次,如果对手是他,说不定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