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许的身影无声地融入竹林深处,如同被浓墨吞噬。
他紧盯着前方那道若隐若现的白影——苗夭夭。
那孩子在这片被院长严令禁止的禁地里,竟如履平地,轻盈得像只林间精魅。
她背上那只巴掌大的赤红蜘蛛,在晦暗的光线下仿佛燃烧的炭火,八只单眼偶尔反射出冰冷的光点。
费许的好奇心被点燃到极致,这女孩绝非普通的孤儿。
她与后山的秘密、与那传说中的红衣女鬼,甚至与院长和神婆口中的“祭月”仪式,必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然而,林间的雾气毫无征兆地浓郁起来。
起初只是薄纱般缭绕,几个呼吸间便浓稠如牛乳,视野被压缩到身前不足三步。
苗夭夭小小的白色身影,如同被浓雾吞噬的烛火,瞬间消失在费许的视野里。
“啧。”
费许停下脚步,眉头微蹙。
浓雾隔绝了方向感,连竹林的轮廓都变得模糊不清。
他侧耳倾听,除了自己微不可闻的呼吸和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只有一片死寂。
苗夭夭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尝试着凭借记忆和直觉向前摸索。雾气冰冷,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陈腐中夹杂着甜腻的气息,令人隐隐作呕。
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周围的竹子似乎稀疏了些,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粗壮扭曲的老槐树,虬结的枝干在雾中如同鬼爪般伸展。
就在这时,一个佝偻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雾霭中,几乎是撞到了费许面前。
那是个形容枯槁的老人,穿着破烂肮脏、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粗布衣裤。
他头发稀疏花白,纠结成一团,脸上布满深壑般的皱纹和污垢。
最令人惊骇的是他身上散发出的气味——那绝非活人久不洗澡的酸臭,而是极其浓烈、直冲脑门的尸体般的腐臭!
仿佛皮肉之下早已开始溃烂,只是被一层薄薄的、布满老年斑的皮肤勉强包裹着。
老人浑浊发黄的眼珠死死盯着费许的脸,眼神里有一种近乎疯狂的绝望和哀求。
他看清费许面容的瞬间,布满污垢的脸上肌肉剧烈抽搐,喉咙里发出如同破风箱般的气音。
紧接着,他竟“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倒在费许面前布满湿滑苔藓和腐叶的地上!
“杀……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吧!”
老人的声音嘶哑干裂,带着非人的痛苦和极致的渴求。
他枯枝般的手颤抖着伸向费许的裤脚,仿佛那是唯一的救赎。
“我受不了了……太久了……太痛苦了……”
费许没有后退,只是微微眯起了眼睛,黑眸中闪过一丝探究的光芒。
他低头看着这个散发着浓郁尸臭、却显然还活着的老人,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
“为什么找我?为什么求死?”
老人涕泪横流,污浊的泪水冲刷着脸上的污垢:
“诅咒…是诅咒啊!我…我向‘神’许了愿!我…我只想永远侍奉我娘,给她养老送终…我错了!我大错特错!”
他激动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膛,
“我当时年幼无知,哪里会想到代价…就是永远活着!永远看着!”
“我娘…我娘早就走了!可我死不了!我眼睁睁看着她…看着她……”
老人痛苦地蜷缩起来,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烂在屋里!烂在我眼前!我只能…只能把她埋在后院…可我还是死不了!我烂了!我浑身都在烂!可我还是死不了!”
这根本不是恩赐,是诅咒!是最恶毒的诅咒!”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费许那张在晦暗光线下更显苍白俊美的脸。
“您…您和那位‘神’…很像…那种…那种…”
“求您!只有您这样的…才能结束这诅咒!杀了我!求求您杀了我!”
费许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神”?和“我”很像?这个副本的“神明”,是院长和神婆口中的“她”?还是别的?
费许心中念头急转。
院长口中的红衣女鬼显然不是“神”。
这个老人提到的“神”,与自己相似?永恒的痛苦?永生的诅咒?
难道这偏僻山村的“神”,是某种力量的投影?还是……
就在老人语无伦次,试图说出更多关键信息时——
那首童谣再次响起:
“月牙弯,钩儿尖,
窗缝里,影儿踮。
月娘月娘要回家,
晚风吹,门吱呀——
谁的糖,落阶下?”
接着是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嚎哭,猛地撕裂了浓雾的死寂,从竹林更深、更靠近后山的方向传来!
那哭声尖锐、绝望、饱含着无尽的怨毒,穿透力极强,震得周围的雾气都仿佛在翻滚。
正是院长和村民口中描述的、属于“红衣女鬼”的哭声!
这突如其来的恐怖声响,瞬间打断了老人的话语。
他本就濒临崩溃的精神仿佛被这哭声彻底击碎,布满血丝的眼睛因极度恐惧而暴突,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
身体筛糠般抖成一团,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是本能地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抱住头。
费许的眼神瞬间锁定了哭声传来的方向。
苗夭夭的线索暂时断了,但眼前这诡异的老人和突如其来的女鬼哭声,无疑是更直接的突破口!
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再看地上抖成一团的老人一眼。
黑衣在浓雾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费许的身影朝着那凄厉哭声的源头,毫不犹豫地冲入了更深、更黑暗的迷雾之中。
浓雾翻滚,迅速吞噬了他的背影。
原地只剩下那个散发着尸臭、蜷缩在腐叶中瑟瑟发抖的老人,
费许的身影在浓雾中疾行,如同离弦的黑箭,精准地刺向那撕心裂肺哭声的源头。
越靠近,那哭声中的怨毒与绝望越是清晰,仿佛凝聚了千百年不化的恨意,直刺灵魂。
雾气诡异地在他前进的方向散开一条通道,仿佛在引导,又仿佛在……迎接。
通道尽头,是一小片被扭曲老槐树环绕的空地。
空地中央,一个身影背对着他,跪伏在地,肩头剧烈耸动,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声正是来源于此。
她穿着一身早已褪色、破烂不堪的红衣,布料上沾满了泥污和深褐色的、疑似干涸血迹的污渍。
长发散乱地披在身后,遮住了面容。
费许在距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没有贸然靠近,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冷静地审视着这个传说中的“吃人女鬼”。
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压抑的呜咽,最后归于一片死寂。
空地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浓雾无声地流动。
那红衣身影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了身。
出乎意料,并非预想中青面獠牙的厉鬼模样。
那是一张相当清秀的年轻女子的脸,尽管苍白如纸,布满了泪痕和污垢,眉眼间依稀可见曾经的秀丽。
只是那双眼睛——空洞、麻木,深处却燃烧着两簇幽冷的、永不熄灭的怨毒。
她的嘴唇干裂,微微颤抖着,似乎在压抑着再次嚎哭的冲动。
她的衣衫确实褴褛不堪,多处撕裂,露出底下同样伤痕累累的肌肤。
身材纤细,在宽大破败的红衣下更显单薄,但绝非院长和村民口中那种“妖里妖气”的勾引姿态,
费许的视线扫过她裸露手臂上那些新旧交叠的淤青、抓痕,最终落回她那双怨毒却空洞的眼睛。
“月娘?”
费许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林中异常清晰。
女子身体猛地一颤,空洞的眼神瞬间聚焦,死死钉在费许脸上。
那怨毒之火骤然暴涨,仿佛要将眼前人焚烧殆尽。
她的喉咙里发出低吼,尖锐的指甲无意识地抠抓着身下的腐叶和泥土。
“看来是了。”
费许无视了她瞬间升腾的杀意,
“中秋一过,月娘便完成了她的‘使命’。她不再有‘家’,不再属于任何人,而是属于整个村子……或者说,属于这片山。”
“她的归宿,自然在‘该去’的地方。”
他复述着神婆那番冷酷的话语。
女鬼的杀意骤然一滞,转化为一种更深的、刻骨的悲凉和难以置信。
她死死盯着费许,仿佛想从他脸上看出嘲弄或虚伪,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
“你……你怎么知道?”
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哭腔。
“听来的。”
费许言简意赅,
“院长和神婆在密谋,今年的‘月娘’,必须选一个外乡人。”
“为了不再发生“她”那样的事?为了村子的安宁?牺牲一个外乡女娃算什么?”
“‘她’那样的事……指的是不再牺牲女孩,还是不再诞生吃人的女鬼?”
“那群人的嘴脸,我想你比我清楚。”
女鬼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大颗大颗浑浊的泪珠滚落,冲刷着脸上的污痕。
她没有否认,只是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所以,”
费许向前迈了一步,
“告诉我,你是怎么‘归宿’在这片‘该去’的地方的?是寿终正寝,还是……被‘供奉’给了这片山林的豺狼?”
“豺狼……哈哈哈……豺狼……”
女鬼猛地抬起头,发出一串凄厉到变调的笑声,那笑声比哭声更令人心悸,
“是!就是豺狼!村里的豺狼!”
她眼中的怨毒几乎化为实质,声音因为极致的恨意而扭曲:
“中秋……中秋过后……我被送回了‘家’?不!根本没有家!我只是一个被选中的祭品!一个用完就可以丢弃的物件!”
“那些畜生!村里的闲汉!他们……他们早就盯着我了!趁着夜色……他们把我拖进这林子深处……不止一个……他们……”
她的声音哽咽,巨大的痛苦让她无法继续说下去,只能用指甲狠狠抠进自己的手臂,留下深深的血痕,仿佛这样能缓解灵魂深处的剧痛。
“他们轮番玷污了我……”
她终于嘶吼出来,声音破碎不堪,
“然后……为了灭口……为了掩盖他们的罪行……用石头……砸烂了我的头……把我……像垃圾一样丢进了山涧!”
“我恨!我好恨!”
她身上的红衣无风自动,周围的雾气剧烈翻腾,林间的温度骤降,
“我恨那些畜生!我恨那些把我选作祭品的人!我恨这个愚昧、残忍、吃人的村子!”
“我恨所有……所有管不住自己肮脏**,却要把罪责推给女人的伪君子!是他们把我变成了‘妖里妖气’的‘女鬼’!是他们编造谎言,把一切罪恶都归咎于我的‘勾引’!”
她的控诉如同泣血的诅咒,回荡在死寂的林中。
那浓烈的怨气几乎化为实质的黑雾,缠绕在她周身。
费许微微蹙着眉。
“所以,你报复了。”
费许陈述道,“那些侵犯你、杀害你的人,还有……参与‘祭月’的人?”
女鬼的怨气微微一滞,似乎有些意外于费许的平静坦率。
她看着费许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那里没有**,没有贪婪,只有一片纯粹的、近乎虚无的漠然。
这种奇特的“干净”,让她汹涌的恨意都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
“……是。”
她最终承认,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疲惫和更深的不甘,
“他们该死!他们都该死!可是……还不够……远远不够!”
“这腐朽的规矩还在!那些道貌岸然的人还在!还会有下一个‘月娘’!下一个像我一样的牺牲品!”
她的目光越过费许,投向孤儿院的方向,那怨毒中第一次流露出一丝极其复杂的、近乎温柔的情绪。
“我……还有个妹妹……在院里……”
她的声音变得极其轻微,带着无尽的牵挂和担忧,
“她……她和我不同,生来就是白发红眼……村里人视她为异类,是‘不祥’……我拼命护着她……本以为……我做了‘月娘’……至少能换她平安长大……”
她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
“我放不下她……我死后……魂魄被这山林的怨气束缚……成了厉鬼……可我最想的……还是能看看她……护着她……”
“可是……我靠近不了那里……会……吓到她……”
天边,浓密的云层边缘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灰白。黎明将至。
女鬼的身影开始变得有些透明,周围的怨气黑雾也剧烈波动起来。
她痛苦地闷哼一声,身体变得更加虚幻。
“为什么不杀我?”
费许忽然问,
“我知道了你这么多秘密,你不灭口?”
月娘轻轻的笑了,依稀可见生前的美貌
“你不一样。”
“你看我的眼神里,没有**。”
“天快亮了……我……我该走了……”
她目光依旧死死锁在孤儿院的方向,
“我……我只求你一件事……外乡人……”
她艰难地凝聚着即将消散的形体,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费许,带着最后的、孤注一掷的恳求:
“保护好……夭夭……别让她……别让她走上我的路……求……求你……”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青烟,在越来越亮的晨曦中迅速变淡、消散。
那身褴褛的红衣,那张清秀却布满泪痕与怨恨的脸,最终彻底融入了翻涌的雾气,只留下原地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气息和那深入骨髓的悲鸣余韵。
空地恢复了死寂,只有风吹过槐树枝桠的呜咽。
费许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
他黑曜石般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动了一下,随即又归于深潭般的平静。
“出来吧。”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薄雾,传向空地边缘一棵异常粗壮、虬枝盘结的老槐树阴影处。
“看了这么久,听够了吗?苗夭夭。”
阴影处,一片死寂。
几秒钟后,一个小小的、穿着洗得发白旧衣的身影,缓缓地从粗大树干后挪了出来。
正是那个白发红瞳的女孩。
她背上的赤红蜘蛛八足紧绷,警惕地对着费许的方向,口器微微开合。
而苗夭夭本人,那双如同燃烧着冰冷余烬的血红眼眸,此刻正死死地盯着费许,
警惕、审视,以及……一丝被强行压下去的、因姐姐出现而产生的剧烈情绪波动
她的小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发白,身体微微颤抖,像一只受惊却不肯退缩的幼兽。
费许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开门见山,抛出了一个极具诱惑也极具冲击力的提议:
“我们合作吧。”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姐姐想保护你,也想获得解脱。而我,”
他微微抬起下巴,那双黑洞般的眼睛直视着苗夭夭,
“恰好有办法做到后者。”
“我的技能——【咒枷】,可以赋予NPC新的存在形式,脱离副本束缚。”
“理论上,它可以‘救’你姐姐,让她摆脱这山林怨气的束缚,获得另一种意义上的‘自由’。”
“作为交换,”
费许笑了笑
“你成为我的【受枷者】,为我所用。这也是你姐姐最后的心愿——让我保护你。”
“跟着我,至少比留在这个吃人的地方有保障。”
他向前走了一步,声音低沉而充满蛊惑力:
“怎么样?这笔交易,做不做?当我的队友,换你姐姐的‘解脱’和你的‘未来’。考虑一下?”
费许知道肯定不会那么顺利。
如果苗夭夭上来就答应了,他反而不放心,
所以被对方直白了当的骂了句“滚”这样的结果也并非不能接受。
半大孩子再成熟却也不会像大人那样把情绪藏的一干二净
费许看得出她的动摇。
离开林子前,费许又遇到了那个身负“永生”诅咒的老人
“你想死,可以,我成全你。”
费许对上老人惊愕中带着狂喜的浑浊眼珠
“但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您活了这么大岁数就,这个道理肯定比我清楚。”
“做个交易?”
费许挂上那个他自以为和善的招牌笑容,熟悉的奸商措辞换来了苗夭夭的一阵白眼。
“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要是能活着从这离开,就来杀了你。”
“帮我点忙,只要让我通关,在这之前,我答应你,给你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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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许的身影在愈发稀薄的晨雾中穿行,就在他即将踏出竹林边缘,重新看到孤儿院灰败围墙的轮廓时,脚步却微微一顿。
视线被吸引到路旁一棵歪脖子老槐树下。
那里,在虬结的树根缝隙和被露水打湿的厚厚苔藓间,斜斜地立着一尊东西。
它并不起眼,几乎与周围灰绿的背景融为一体。
约莫一人高,整体被一块脏污、边缘破损的灰白色厚布从头到脚覆盖着,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诡异之处在于“脸”的位置。
那块覆盖的布本该是面部的地方,没有五官的起伏,也没有试图模拟人脸的褶皱。
取而代之的,是布料正中央的一个符号——
一个巨大、鲜红的眼睛
那眼睛的瞳孔并非圆形,而是某种难以名状的螺旋纹路,
它没有任何情感,只是直勾勾地“望”着前方,或者说,无差别地“笼罩”着这片区域。
费许停下脚步,黑曜石般的眸子瞬间眯起,扫过这尊怪异的蜡像。
冰冷、僵硬、带着一种廉价的、凝固的甜腥蜡油气味——与游乐园焚烧炉里那些残骸的气息如出一辙。
但眼前这尊,显然更加“新鲜”,也更具代表性。
“呵……”
费许无声地嗤笑。
他瞬间明白了。
摄像头。
这就是连接“诺亚方舟”游戏大厅、让那些“观众”得以窥探副本内“戏剧”的窗口。
那覆盖全身的白布,像极了舞台剧的道具幕布,将窥视者彻底隐藏,只留下这只象征性的、无所不在的“眼”。
这眼睛的螺旋瞳孔,与游乐园小丑雕像融化的蜡痕,都隐隐透出一种同源的、令人不适的窥视感。
费许的目光更深沉地刺入那只血红的螺旋之眼。
那蜡像散发着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黏腻的精神波动,带着一种…窥探的饥渴。
它并非冰冷的机器,更像是一个被赋予了某种使命的活物,一个贪婪记录着眼前一切悲欢离合、痛苦挣扎的… 剧迷。
“原来如此。”
费许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他向前走了一步,距离那尊蜡像更近了些。
那只巨大的红眼仿佛随着他的靠近而微微“聚焦”,螺旋状的瞳孔似乎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蜡质表面流淌着诡异的光泽。
费许脸上那招牌的笑容再次浮现。
他微微歪头,黑发垂落几缕,遮住部分苍白的额角,目光却穿透了那层覆盖的白布和螺旋红眼,仿佛直视着其后可能存在的、更遥远、更不可名状的“观众”。
“拍得够清楚吗?”
他对着蜡像说,对着蜡像背后所代表的存在,用一种近乎挑衅的、带着舞台腔调的语气轻声说道,
“这出‘山村献祭,厉鬼泣血’的戏码,可还精彩?为了你们精心准备的‘戏剧’,这代价…似乎也不小?”
他的笑容加深。
“好好拍,”费许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
“毕竟,演员的‘敬业精神’,也得有合格的‘摄影师’来记录,才不算辜负,不是吗?”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只螺旋红眼,
这绝非简单的游戏机制造物,它更像是……某种存在的延伸,某种仪轨的一部分。
“这是给外面那些无聊看客的‘直播?”
“又或是什么更高维度的别的存在?”
费许不再停留,转身,黑衣下摆划出一个利落的弧度,径直朝着孤儿院的方向走去。
晨光终于艰难地撕破了最后一点雾气,落在他的背脊上。
那尊覆盖着白布、镶嵌着螺旋红眼的蜡像,依旧无声地立在歪脖子树下,
如同一个沉默而忠诚的哨兵,又像一个永不眨眼的记录仪,
将费许离去的背影,连同他方才那番对着“镜头”的独白,一并贪婪地“吞噬”进它凝固的蜡质躯壳里,传输向某个未知的、渴求着“戏剧”的远方。
晨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
蜡像在白布下岿然不动,唯有那只鲜红的螺旋之眼,在熹微的晨光中,反射着冰冷而诡异的光泽。
费许和他的“队友”们,乃至这整个孤儿院、这片山林中所有的悲鸣与秘密,
都不过是这场宏大而残酷的戏剧中,供人观赏的玩偶罢了。
舞台已搭好,演员已就位,
而摄像机,正忠实地记录着一切,等待着献给那幕后的“导演”。
苗夭夭悄无声息地溜回了孤儿院西厢最角落那间小房间。
木门在她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门外的空气。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小小的胸膛微微起伏。
她抬起手,指尖在空中虚点,一个只有她能看见的半透明系统面板无声地在她面前展开,幽蓝的光芒映亮了她苍白的小脸。
【玩家:苗夭夭(蛊婆)】
【等级:LV. 2】
【当前副本:中元夜话(二星团队)】
【副本身份:“慈济孤儿院”孤儿】
【生命值:85/100】
【精神值:70/90】
【技能:】
【1. 蛊虫亲和(被动):可感知、沟通并初步驱使副本内低阶毒虫(当前可驱使:赤背狼蛛、隐翅虫群)。】
【2. 毒瘴(主动):消耗生命值/精神值,释放小范围麻痹/致幻毒雾(效果及范围随等级提升)冷却时间:一小时。】
【副本目标:存活七天 / ???(隐藏)】
看着面板上“伪装NPC”的身份标识,苗夭夭嘴角勾起一丝与她稚嫩外表极不相符的冷笑。
那个真正的孤儿的尸体,被她藏在后山某个隐蔽的树洞里,为了混进NPC里不让人起疑,她毫不犹豫地抹掉了这个无辜的NPC,顶替了她的位置。
这个副本……太像了。
阴冷的孤儿院,刻薄虚伪的院长,弥漫着愚昧和残忍气息的山村,还有那被神婆和王素珍视为洪水猛兽、却又被村民私下恐惧又渴望的“后山禁地”……
一切都和她记忆中那个吞噬了她姐姐的、名为“故乡”的泥沼如此相似。
而那个“红衣女鬼”,那个怨气冲天的厉鬼……竟然真的是姐姐!
苗夭夭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姐姐口中那血腥而绝望的真相——被选为“月娘”后的玷污、虐杀、弃尸——像淬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她最后一丝侥幸。
神婆口中的“归宿”,王素珍假惺惺的“叹息”,原来掩盖着如此令人发指的罪恶!她们都是帮凶!
费许……那个苍白、病弱、眼神却深得像黑洞的男人。他怎么会知道“祭月”?怎么会知道姐姐的事?他甚至看穿了自己并非纯粹的NPC!
“咒枷”……赋予NPC新的存在形式,脱离副本束缚?救姐姐?
苗夭夭咀嚼着这个陌生的词汇。
这技能听起来匪夷所思,闻所未闻。是真是假?如果是真,代价仅仅是成为他的“受枷者”?
这“受枷者”又意味着什么?绝对的控制?失去自我?成为他手中一件没有思想的工具?就像她驱使的蛊虫一样?
费许这个人太危险了。
他像一把包裹在华美丝绸里的淬毒匕首,笑容温和无害,却致死
他看穿了她,抛出了诱饵,却将真正的代价和目的隐藏
合作?交易?苗夭夭不信天上会掉馅饼,尤其在这个残酷的游戏中。
他利用姐姐的执念和自己对姐姐的牵挂作为筹码,精准地戳中了她的软肋。
“利用……”苗夭夭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抚摸着安静伏在她肩头的赤背狼蛛冰冷的腹,
“他想利用我,我又何尝不能利用他?”
姐姐必须救!但绝不能把自己完全交到一个深不可测的陌生人手里。
她需要更多信息,关于费许这个人,关于他的技能“咒枷”的真相,关于他真正的目的。
贸然答应,只会从一个牢笼跳进另一个更危险的牢笼。
先按兵不动,
苗夭夭重重的吐出一口气
“观察他。弄清楚他的底牌。如果‘咒枷’真能救姐姐……如果代价在我能承受的范围内……”
她咬了咬下唇,
“……再做决定。”
她攥紧了掌心发霉的糖块,哼唱着那首童谣
——那时她年幼无知,只知道去做月娘会有很多好吃的,就求姐姐给她带一块水果糖回来,
谁知姐姐彻夜未归,她进山去寻,只找到了一句破破烂烂的尸体
掌心还攥着一块答应过要带给她的水果糖。
“月牙弯,钩儿尖,
窗缝里,影儿踮。
月娘月娘要回家,
晚风吹,门吱呀——
谁的糖,落阶下?”
---
与此同时,在分配给费许和穆辞的简陋厢房里。
费许靠坐在冰冷的土炕边,闭目养神,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穆辞则在不远处,借着油灯微弱的光,专注地研磨着一些从系统背包里取出的、散发着奇异气味的草药。
房间内光影晃动了一下。费许没有睁眼,只是淡淡开口:
“出来透透气吧,憋坏了没?”
一道黑影如同从阴影中析出,瞬间凝实。
沃尔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头关节发出一阵噼啪脆响。
他活动着脖颈,那头乱发在昏暗光线下依旧醒目,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烦躁。
“靠!费许!你他妈终于想起老子了?”
沃尔夫大步走到费许面前,双手叉腰,低头瞪着炕上那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家伙,
“老子在你那破本子里都快闷长毛了!你知道里面啥都没有,就一片黑漆漆的空地吗?连个能飙车的地方都没有!无聊死了!”
费许缓缓睁开眼,漆黑的眸子对上沃尔夫那双燃烧着桀骜火焰的狼瞳,嘴角勾起一抹惯常的、带着点戏谑的弧度:
“下次?下次我尽量找个风景好点的‘单间’给你,嗯……比如带个跑道的?”
“少来这套!”
沃尔夫没好气地翻了个巨大的白眼,那表情生动得仿佛要把眼珠翻到后脑勺去,
“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费大少爷,这次又想让我干什么脏活累活?”
“是去砍了那个装神弄鬼的老太婆,还是去把那蜡像砸了?”
他摩拳擦掌,眼神里倒是透出几分跃跃欲试的兴奋。
费许轻轻咳了一声,坐直了些身体,脸上那点玩笑的神色收敛了,变得平静而直接:“都不是。我需要你去院长办公室。”
“偷东西?”沃尔夫挑眉,这活儿他熟。
“嗯。”费许点头,“目标很明确:一本花名册。”
“花名册?”
沃尔夫愣了一下,随即嗤笑一声,
“哈?你要那玩意儿干嘛?查户口啊?看看哪个倒霉蛋被选去当‘月娘’了?”
他显然也听到了之前的部分对话。
“差不多。”
费许没有否认,眼神深邃,
“我需要确认一些事情。关于这个孤儿院,关于那些‘消失’的孩子,以及……可能的‘祭品’名单。”
他顿了顿,补充道,
“王素珍会把它看得很重要,应该锁在她办公桌的某个抽屉里。”
“小心点,别惊动任何人,尤其是那个神婆。拿到后立刻回来。”
沃尔夫撇了撇嘴:“一个乡下老太婆的破办公室,还能拦得住小爷我?”
他活动了一下手腕,指关节再次发出清脆的响声,
“等着,很快回来。”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滴,再次变得模糊、透明,最终彻底消失在房间的阴影之中,只留下空气中一丝极淡的、金属和荒野的气息。
穆辞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担忧地看向费许:
“让他一个人去……会不会太冒险了?院长办公室那边……”
费许重新闭上眼睛,靠回冰冷的土墙,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又无比笃定:
“放心。论潜行、速度和……嗯,‘顺手牵羊’,他是专业的。”
而且,”
费许冲穆辞笑了笑
“他需要释放一下精力,憋太久了,容易自闭。”
“还有。”
“我碰见了那个白化病小女孩,似乎身份不一般,那红衣女鬼应该是她的姐姐。”
穆辞抬起头,愕然的望着费许
费许却收回目光,躺倒在床上,叹了口气:
“怎么说呢,跟你的情况很像。”
“我在想,副本里的设定,怎么会这么巧在现实里找得到原型?”
“如果这个小女孩不是npc的话…”
“有没有可能,这游戏会窃取玩家的记忆,再制成一个个副本。”
厢房内再次陷入寂静,只有油灯灯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窗外,孤儿院的夜,更深沉了。
后山的方向,仿佛有风穿过扭曲的槐树枝桠,发出如同呜咽般的低鸣。
费许闭着眼,脑海中却清晰地映出那尊覆盖白布、镶嵌螺旋红眼的蜡像轮廓,以及苗夭夭那双充满警惕与算计的血红眼眸。
老人的话什么意思?他和神很像?哪个神?
副本里熟悉的设定,究竟是巧合还是现实就是副本原型?
还有那女孩。
那女孩会来找他的。
费许这样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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