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木高耸,烛火幽微,投下大片浓暗的阴影,将御座上的人笼在其中。
那人静坐在晦暗里,用鞣制的皮子擦拭手中长剑,寒光照人,映得他侧脸的轮廓愈发锋利。
阔袖滑落时,露出光洁的手腕,青筋凸起,锋芒藏在薄薄的皮肉下。
内侍总管徐砚,行走无声,跪捧着折子递至案前。
“念。”
凹槽的血痕像是沁入了剑身,来回擦拭却无分毫变化,越珩将其放在触手可及之处,仿佛随时都会用上一般。
看向殿外,白雪皑皑,天地相连混成一片,辨不出早晚。
“诺。”徐砚展开折子,尖细的声音半分起伏也无,“内阁首辅钟厚、次辅王茂典、李向明……吏部尚书翁兴庆、兵部尚书唐全、都察院左都御史齐冠成……”
御座上的人没作声,只那苍白的手偶尔轻轻叩着。
‘笃、笃、笃’,敲得人心头发紧。
每次听到声响,徐砚便用朱笔将名字圈起。
殿角的龙涎香燃得正浓,烟气缠上梁柱,把满殿的幽暗搅得愈发沉滞。
“砍了罢。”
他身量极高,缓缓站起,带着慑人的压迫感。一步步走下御阶时,玄色袍角扫过地面,带起细碎的声响。
那袍子是沉沉的玄色,金线里掺了银丝,暗纹随着行走浮动,在昏烛下泛着冷光,华贵却不显半分暖意,反倒透着股森然肃杀。
身上竟是半分白色都无,全然看不出是在孝期之中。
独立在殿门外,他观天地寂静,只余风雪漫漫。
良久,“那几个还没到吗?”
“禀陛下,算算时辰,应当已至宫门外了。”
-
车轮滚滚,长街碾过两道雪痕。
哀哀戚戚地恸哭,被穿街而过的风裹挟着,灌满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帘角被风掀起的刹那,得以窥见,一街两行尽是白幡。
如霜如雪,肃穆庄严。
江鹤汀阖住眼眸,静静听着,就当是在给他送行了。
也不知道太子在下面,还有没有皇位要继承。
大抵是雪天行路难,进宫的这段路比往常久了许多。
直到车轴转动的声响戛然而止。
心口蓦地便是一擂,而后一下一下,又重又密,连周遭的风雪声都听不见了。
江鹤汀长吁了口气,定了定心神。
伸手就去掀了车帘,泰然自若探身而出。
没承想脚落下地那刹,不知怎的竟没站稳,身子向前倾去,眼看就要栽倒在地上。
得亏旁边的人眼明手快,扶住了他。
江鹤汀暗道好险,这要是摔了,他都能猜到史官会怎么写。
‘荣安侯入宫,惧甚,下舆时足软仆地。’
这若是被记于史书上,还不如方才就在府里寻条白绫,自我了断了好。
刚想对身旁的人道谢,一转头却被钉在了原地。
“世子您慢着点。”
本就滚圆的小脸,因为在嚼着东西,腮帮子是直接鼓了起来,连带着说话也黏黏糊糊的。
江鹤汀触发条件反射,立刻去看自己的衣袖。
仔细翻看,确认没留下油印,才松了口气。
等等,不对。
这是、是松子?
一个年幼的松子。
头顶秋阳正烈,晒得人肌肤发烫。
道旁花木繁盛,青草葱郁,一派生机勃勃。
雪、风、白幡、哭嚎,通通都不见了。
他眼神茫然,缓缓转头打量四周,只觉脑中浑浑噩噩,分不清虚实。
不远处,他记得。
那是学宫。
低头更是一怔,这绸袍样式分明是少时的。
再看看自己的手,指节纤细小巧玲珑。
方才下车时也并非腿软,而是因为腿短了一截。
再等等,这就更不对了。
[滴——系统加载成功]
[滴——察觉宿主即将遇到危险,自救模式紧急启动]
[滴——蓄能已完成,现在进行时空跳跃]
[滴——已来到第一个剧情点,还请宿主把握机会]
叽里呱啦,各种声音信息,一股脑地塞满了他的脑子。
最后,只听清了这两句。
“新任宿主您好,系统2099已绑定。”
“嘿嘿,小鹤子,我回来啦!”
阳光之下,炽热的温度洒在身上。
积在脏腑筋骨里的冬日寒气,丝丝缕缕迫不及待地钻了出来,然后被尽数驱散。
他又活过来了。
‘轱辘轱辘’的车轴滚动,由远及近,还没停稳当,人已纵身跳了下来。
晴蓝绸衫的小少年,嬉笑着上前,揽住江鹤汀就往里走。
“嘿,没想到你昨日下手也挺狠的。”
“下什么手?”
江鹤汀蓦地升起一股不祥之感。
“那个婢生子啊。”
婢生子。
是他们给越珩起的恶称。
也就是说,他已经把人给得罪了。
人很难连着心碎两次,除了今日的江鹤汀。
“走快点。” 陈知睿拽了他一把,“今日是秦老头来授课,去迟了要罚抄写的。”
又觉得还不够快,到最后几乎是拖着江鹤汀往里跑的。
紧赶慢赶,好歹是卡着点儿进去了。
秦博士没说什么,待他两人坐好便开始授课了。
江鹤汀被塞到书案旁时,还在脑内跟系统讨价还价。
“不是说给三次机会讨好越珩吗?这都已经把人得罪了,让我来还有什么意义。”
“哎呀,其实很多时候,我们之所以会遇到问题,是因为问题刚好出现在了我们面前,而如果问题没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就不会遇到这个问题了。
总之这个时间呢,调不了太精细,有点误差很正常。”系统为自己的失误做着狡辩。
江鹤汀皱着眉琢磨,试图去理解,理解不了,索性出主意道:“不如告知太子,趁早除了越珩,一了百了。”
他语气淡薄,不像是在定人生死。
[滴——请宿主打消危险思想]
[滴——请宿主打消危险思想]
[滴——请宿主打消危险思想]
系统被他惊到,接连刷出数条警示,“禁止改变重大历史节点!禁止改变重大历史节点!”
见江鹤汀似乎贼心不改,系统出言提醒道:“改变重大历史节点,会导致未来失去控制,你也不想你娘出什么意外吧。”
“唉。”
江鹤汀单手支着额角,半伏在书案上。
系统2099的上任宿主,是江鹤汀他娘郑舒云。当年他们两个虽然没办法直接交流,但在郑舒云的转播之下,还是比较熟悉的。
是以系统心中有数,只有提及郑舒云,他才会心有忌惮。
“你怎么回来的这么迟,真是让我等得好苦。”
江鹤汀原想这系统既如此神异,那送他娘回家,应当不过瞬息之间,哪知一等便是十余年。
日子久得他险些以为自己是得了癔症,才凭空生出这些幻妄。
“没办法啊,两个时空相隔数千年,中间难免有些时差。”系统无奈,怕他不懂,补充解释道:“这个意思呢,就像神话里说的,天上一天地下一年。”
“谁知道我一回来,就碰上你差点把自己作死。”
系统带着几分抱怨。
它会折返回来绑定江鹤汀,是因为同郑舒云做了交易。
郑舒云将在此地积攒的气运,尽数留下,转作能量赠予系统,换得它照拂庇佑江鹤汀。
这笔交易原本是稳赚不赔的,但现在不太好确定了。
毕竟大半的能量,都已经消耗在救江鹤汀性命上。
“你只有三个剧情点的机会,用来改变新帝对你的态度,每个剧情点最多待三日,抓紧时间吧。”
怕他不当回事儿,系统又道:“我没多余的能量了,救不了你第二回。”
“知道了。”
江鹤汀垂下眼帘,慢慢梳理着现在的记忆。
此时是他十岁那年,昨日宫里新添了位皇子,太子心绪不愉,见了越珩,眸中嫌恶更甚。
学宫里的人将越珩按在地上时,太子没再容许他袖手在侧,只一个寒霜带刃的眼神,江鹤汀无奈,便也跟着动了手。
想到这里江鹤汀忽然笑了,记忆里昨晚上他咬着被角,淌了半宿的眼泪。
到底是第一次做这种事,那股子愧疚沉甸甸的,压都压不下去。
还要提心吊胆,怕被史官记在笔下,让他娘在后世瞧见生气。
今日来学宫,他其实带了伤药,还有些果脯蜜饯。
想要道歉的,可又怕被太子知晓,左思右想,终究没敢开口。
后面更是连着几个晚上,都忧心忡忡难以入眠,直到得知这等无关紧要的小事,史官根本不会在意,才算松了口气。
不过在那之后,独自一人时总是避着越珩走。
对于明显神游天外的江鹤汀,秦博士只当视而不见。
初见这孩子时,瞧着如仙童一般,眉宇间带着几分天然的慧黠,秦博士也曾寄予厚望。
直到再三劳心费力,他却始终不见长进,这才不得不承认,自己当初是看走了眼。
此人金玉在外,内里实则不过是个锦绣草包。
只是可惜那副容貌气度,生在他身上,当真是白白糟蹋了。
顺着秦博士的目光,小太子瞥见了面色郁郁的江鹤汀。
后日便是八月半,莫非是因此心情不畅?毕竟是他母亲过世后的头一个中秋,心里难受也是人之常情。
小太子沉吟片刻,想起东宫库房里有一件錾金八宝璎珞,倒是衬了江鹤汀的气质。
五皇弟日前还来讨要过,只是那璎珞上嵌着一块不小的鸽血石,光华太过,五皇弟相貌平平,压不住那份贵气。
要说起来,还真就江鹤汀戴了才合适。
况且昨日他那样听话乖巧,本就该好好奖赏的。
他看重的人,自当与他同立一处,他所喜的便要同喜,他所厌的便要同厌,就像昨日那般。
小太子对此很是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