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划过天际，留下一道浅浅的白色尾迹，旁人只可知其来路，不可知其去向。
游先礼站在办公室窗边，凝望那道尾迹许久，抽了一口烟，呼出的烟雾与尾迹云纠缠在一起。
慢慢地，当烟雾消散时，天空那道云迹也消失了。
距离游霜出国已过去一个月，过得好不好也是一点风声没透露，跟这烟雾一样。
一阵紧急电铃响起，游先礼接通电话，是张护士压得很低但急促的声音：“涂医生，你说。”
涂乐嘀嘀咕咕：“主任，你快来手术室，病人一直出血，血液回输跟不上！”
游先礼灭了烟去换衣服。
五分钟后，他洗手进入手术室，涂乐站在一助的位置，瞟见举手进来的游先礼，轻轻舒了一口气。
主刀是市二院过来的周澜，两月前入职仁星，游正其给他的待遇不差，至少保证职称这块的承诺。周澜不是个爱看人眼色的主，在市二院那儿就比较我行我素，受了内部的排挤。
来到仁星，自觉是大佛屈尊，在高年资的大主任面前说话做事都慢吞吞的，面对半个前辈的游先礼更是一副平起平坐的态度。
周澜正用双极电凝给病人脑组织止血，听到动静，掀起眼皮一看，嗤笑一声：“小涂，我让你给我找个手稳一点的助手，你怎么把人家游主任喊来了。”
涂乐一边面对病人严重的病况，一边面对周澜的威压，额头直冒冷汗。
游先礼接过他手里的吸引器，冷声说：“下去，我来。”
病人是20岁男性，骑电瓶车没带头盔，在十字路口与一辆货车相撞，身上有多处挫伤，脑袋情况更加不好，送进来的时候双侧瞳孔散大，头皮有不少肿包，“脑疝”的迹象。
听急诊医生说在救护车上就心跳骤停过，立即上了呼吸机，又打了肾上腺素，勉强撑到医院。生命体征十分不稳定，颅内多处脑出血导致颅高压，马上联系家属签名动手术，周澜给他动去骨瓣减压术。
但目前的情况是，出血点太多，还有大量血肿，脑组织像泡在血水里，止也止不住，只能加大输血量，消耗的跟不上回输的，只可一个个地找出血点并止血，大大小小的，如同扫雷。
涂乐很少跟过这种大阵仗的手术，手抖得不行，把一助位置让给游先礼后，就站在下面揣手打哆嗦。
“止血纱布。”游先礼说。
护士立即给他递上。
游先礼没有问周澜该怎么做，只冷静地用吸引器清理视线，周澜到哪，他就跟到哪，吸血，止血，配合得天衣无缝，视野渐渐清晰了，显出白色脑组织。
周澜抬头看监护仪，血压心率稳定了，可惜脑组织已经广泛肿胀，这是一侧减压后，对侧脑压升高导致的恶性脑膨出，对侧出现脑出血，需要尽快清除血肿并关颅。
两人是临床经验丰富的脑外科医生，看到这个情况都不算乐观——颅压虽降下来了，但脑组织损伤程度，预后不乐观，就算手术保住性命，多半也成植物人。
医院每天都有类似事件重演，医生能做的只是尽人事，患者能不能醒，可否还原一个完好无缺的人给家属，连“神医”都无法承诺。
相信科学也要相信神助，要不然为什么医院要放那么多先贤神医的雕像，就是给人拜的。
考虑到这位病人脑组织肿胀严重，加上术后水肿的可能性，去掉的颅骨瓣不能马上放回，只能先做缝合。
游先礼叫护士准备缝合线，他来缝合硬脑膜，他抬头看一眼周澜：“我收尾吧，辛苦了。”
周澜斜眼睨了他一会儿，哼笑一声，下台跟病人家属交代手术结果。
涂乐经历这台手术后，又多了一位要巴结的老大。刚好发了工资，他积极地为两位老大准备了丰富的晚餐、饭后甜品和水果。
游先礼回到值班室时，看见周澜拿着只大鸡腿有滋有味地啃，涂乐给他揉肩捶背，十分狗腿样儿。
涂乐见他进来，谄笑道：“老大，辛苦你了，晚饭我给你买好了，你快来吃，还有饭后水果，不合口味我再去买点儿。”
游先礼嫌弃他那副谄媚的模样，扫一眼桌面，一堆热量超标的即食快餐，最后他只拿了一盒牛肉沙拉，打算回办公室吃。
“欸，老大，刚刚科教科来信息，月底有个学术交流会要派人去，我们科有两个名额，大主任占一个，你去么？”
游先礼说：“不去，有择期手术。”
涂乐“哦”了一声，看向周澜：“周老大，你去么？你就去吧，听了什么干货给我分享分享，我也想进步。”
周澜呵呵一笑：“你这么积极，你去呗。”
“唉，我倒想，这不后院全是我的贵宾吗，这里没我不行啊。”涂乐一个住院总，责任心十分大。
“行啊，我去，哪儿啊？”周澜啃完鸡腿，嘬嘬手指头。
游先礼正要开门出去，只听涂乐迟疑道：
“好像是纽约吧。”
游先礼回到办公室，发现桌面放着一张图画纸，护士长进来送病历本，告诉他，这是常明明赠他的画。
常明明？游先礼回想了一下，是那个得脑静脉窦血栓但脑脊液漏的小孩，给他做完修补手术后，就马上安排抗凝治疗了。
算下来他药物治疗有两个月，月初来复查MRV发现有一定恢复，视力也有所好转，这是近来难得的好消息了。
送来的这张图画，是一个白衣服的男人，白衣天使的翅膀画得像鸟毛，口罩遮住大半张脸，眼睛鼻子都没画，就那对眉毛特别夸张，竖成倒八字。
即便看不见五官，也显出一身凶神恶煞的气质。
他在常明明眼中竟如此可怕？像一位恶霸。
突然想起至今为止听过的评价，病人说他“可怕”，病人家属说他“可靠”，学生说他“难以接近”，前妻说他“冷血”，好坏参半。
游先礼闭眼放空了一会儿大脑，然后从上锁的抽屉拿出一个蓝色小本子，翻开几页开始看。
第一行开头：【我的叔叔是个王八蛋。】
差点儿漏了一个如此“辛辣”的评价。
游先礼带着好奇看下去：
【我的叔叔是个王八蛋。越相处，越能得出这个结论，我有理有据，从不血口喷人。
首先，从他态度来看。他待人接物总是彬彬有礼，看不出差错，是我最讨厌的“绅士”人格。叔叔对待所有事的第一态度都不是“拒绝”，而是“留待观察”。
那些人以为他很好追，很好说话，都涌上去追他。我看他其实心中有数，只不过是很享受众星捧月的感觉，从不说破罢了。
我念小学时曾帮他整理出一柜子情书，明明当面拒绝就能减少很多麻烦，而他，偏偏要当女孩们的护心使者！全部收下以免对方伤心难过，看看，从来没有谁是他的唯一，这就是在──耍！流！氓！】
游先礼看得眉头紧皱，没想到游霜内心戏这么多。他收下那些情书，无非是觉得当面拒绝，万一对方哭起来很麻烦罢了。
对他的控诉仍在继续：
【第二，我的叔叔是个自大狂。做事只依凭自己的喜好，好像觉得换位思考是一件浪费时间的事。
每年我生日，他送的礼物都很“随便”。从杂志看到近期流行什么，就买什么，那些东西有钱就能买，难道我想要不会自己买吗？什么玩具、电子产品、代步车，我要的心意，不是money，如果那么有钱，不如直接送钱来？！
他从来不懂我想要什么，即使我们已经认识了整整──二！十！年！
第三，我的叔叔是个骗子。我简直无法相信，为什么他才离婚一年就又结婚了，这期间他到底发生过什么感情变故，他骗了一个女人的心，接着骗第二个女人，顺便连我这一个男人的也骗了。叔叔他明明是朵食人花，却酷爱扮演──白！莲！花！
一定是白衣天使扮入戏了，如果老天有眼，请克扣他下个月及下下个月的奖金。】
游先礼面无表情地合上本子。
写了满满一页命题作文才到第三条罪证，眼看后一页还有续上，并且满满当当，如同铁面无私包青天的判案簿。
无端端背负那么多条罪行，简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