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坐在特安局的客厅里,闻允一脸麻木,看着严崇山施展所谓的“下三滥手段”。
就在五分钟前,严崇山给家里拨了一通电话。
是的,家里。
这厮没用地向家里人伸手了。
严崇山他爹不知道在哪个部门当官,熬到五十多岁,终于当上了局长,和二十八岁的儿子平起平坐,也算是美谈一桩。
初闻此事,闻允就控制不住地在心里想:要是我上严崇山家里做客,叫一声严局,谁答应呢?
他的想法很快就被严崇山打断了。
严崇山和亲爹打起电话来极其恶心,说话油腔滑调,一种把亲爹也当领导哄的架势。除此之外,他又牢记着自己儿子的身份,时不时还要撒个娇。
亲娘啊,二十八岁的成年男子和亲爹撒娇!
严崇山坐在闻允身边,手机贴在耳旁,振振有词地问:“那我是不是你唯一的、最亲的、永远疼爱的儿子呢?……是?那你唯一的、最亲的、永远疼爱的儿子向你提出的这么小小一个要求,你都不能满足吗?”
闻允听得精神恍惚。
严崇山接着说:“什么叫‘给你买车只需要出钱但给地址可是违反程序啊’?你暗示一下你下属,又不用文字留痕,地址不会送上门来吗?”
片刻之后,严崇山脸上带着迷之微笑,朝话筒说了结语:“您真是一位伟岸的父亲!”
这通电话对闻允的精神折磨简直是上刑程度,他萎靡不振地靠在沙发角落里,奄奄一息地问:“……行了?”
严崇山狡黠一笑:“等着吧。”
果然,这个手段虽然无耻却卓有成效,半小时后,严崇山的手机一震,李建安的新地址出现在他的信箱里。
闻允拿指尖按着严崇山的手机,够过来几寸,把地址记好了,默不作声地站了起来。
习惯成自然,他已经默认遭瘟的领导又要带着他一起行动了。
谁知严崇山只是瘫在沙发上,充满疑惑地询问:“你要去哪儿?”
面对领导的考验,闻允十分谦卑地说:“我去改掉‘推三阻四、偷懒耍滑’的坏习惯。”
严崇山:“……”
小兔崽子恁记仇!
闻允补充说:“也就是工作。”
严崇山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回来:“过六点了你不知道吗?下班了。”
闻允环视四周:“我没看见这里有打卡机。”
严崇山郑重道:“考勤自在人心。”
和这个自己懒得动弹就要带着下属一块儿偷懒的领导不同,闻允很有些真情实感的担忧,他皱起眉来,认真地问:“你就不怕这样拖延下去,学校里出现新的受害者吗?”
严崇山眉梢一挑。
他很欣赏闻允的责任心,但依旧没有要起身的表示,而是优哉游哉地问:“你今天见过计遇吗?”
闻允:“没有。”
严崇山:“那就对了,因为我派他去学校里布阵了,今晚绝不可能再有新的命案,出事儿了我跟你姓。”
闻允回想了一下他和亲爹打电话的那番腔调,面色古怪地回绝:“不了,我不好为人爹。”
严崇山懒洋洋地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哦,我从酒店定的餐也快到了,收拾收拾准备吃饭吧,这是为你接风洗尘的。”
话音刚落,有人推门而入。
特安局门口有结界,让普通人送快递外卖进来的难度很大——他们送进来的时候大概率会因为受惊把东西摔了,走的时候还要让后勤处去处理记忆,得不偿失。
所以严崇山一般把收货地址填门口,再差遣其他人去拿。
进门的是个闻允没见过的生面孔,看样貌也就十**岁,和李煦应该差不多大。他手里拎着两大袋包装隆重的菜品,进门不和任何人打招呼,一声不吭地把外卖袋放上桌,又一声不吭地开始拆包装。
严崇山保持着那个没骨头的坐姿刷手机,心安理得地说:“我不爱看外卖盒,你把消毒柜里的盘子拿出来装盘啊。”
闻允简直难以置信严崇山能缺德到这个程度,他不忍心看小男生独自忙活,挽起袖子,跟着一起摆弄。
袋子一拆,一股香味就渗了出来。
严崇山在饮食上格外铺张浪费,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深海里游的一并上桌,闻允像从聚宝盆里往外掏不小心掉进去的菜品,不知不觉就摆满了一桌,香气浸过来,他的肚子咕噜滚了一声。
他干咳一句,问那小男生:“你叫什么名字?”
严崇山远远地回答他:“许博航。”
闻允:“满二十了吗?”
严崇山:“没呢,今年刚十九,还在上大二呢,现在在局里实习。”
闻允忍无可忍:“谁问你了?”
严崇山意味深长地和他对视一眼。
电光石火间,闻允读懂了严崇山的眼神,他开悟了,原来这个许博航是个哑巴!
于是他满怀歉意地对许博航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残障人士……”
“我不是。”
许博航像个自闭症,他闷头丢出一句话,转身又去厨房端盘子。
闻允:“……”
闻允简直服了,严崇山没事瞎递什么眼神,真觉得他们有默契吗?!
许博航不能体会他的尴尬,他自顾自地把盘子端来,按龟毛领导的要求小心翼翼地、原模原样地把色香味俱全的菜品转移到盘子里,随后在桌边坐下,托着两腮开始发呆。
严崇山这时候才施施然起身,他晃荡到餐桌边,毫不客气地在主位上坐下,招呼闻允:“小允子,光站着干嘛,快坐呀!”
许博航还是满面呆滞,闻允被夹在两人之间,觉得再不动筷子就得先吃一肚子气,便把手抬了起来。
这举动不止触发了什么机关,许博航突然望向他:“等。”
闻允愣了一下:“等谁?”
许博航吐出两个字:“李煦。”
他像只一戳一蹦跶的青蛙,被人戳着了就蹦两个字,没人戳就进入两眼无神的待机状态,倒出来两个掷地有声的字以后,他又走神了。
这局里到底有正常人没有?
虽然简短,闻允却领悟了他的意思——严崇山说这是欢迎宴,人还没到齐,得等。
闻允在两个神经病间枯坐了十分钟,门终于开了。李煦连哭带嚎地冲进来,计遇像遛狗的主人般缀在他身后。
李煦一个人嚎出了三狗齐汪的架势,他的脸上格外喜庆,鼻青脸肿伴着花红柳绿,上桌就能加盘菜。
“你被人打了?”
“计遇把你打了?”
闻允和严崇山异口同声地询问,后者泼了计遇一身脏水,计遇重重“啧”了一声,也往餐桌边一坐,撂下一句风凉的“他自己摔的”。
“太出息了,”严崇山诚恳地问,“你一个‘预知’把自己摔成这样,是故意设计的吗?”
李煦一回来,现场氛围一下就活泛起来,他哼哼唧唧地说:“不是!我‘预知’起作用了,预知到城管会来,结果收摊儿跑太急了,左脚绊右脚,给自己摔成这样了。”
……连左脚绊右脚这种丢人的理由都能原封不动地说出来,可见李煦的脑子的确是撞得不轻,已经无瑕顾及自己的颜面。
计遇拿起筷子,伸向众星捧月的那盘澳龙,接话说:“我正好路过看见他,就带回来了。”
闻允见许博航对那双跃跃欲试的筷子毫无反应,提醒道:“梨子姐呢?”
他的话像按下了什么暂停键,一时间,计遇筷子也不伸了,李煦也不哼唧了,连许博航那个痴呆儿都把眼神挪过来了,氛围顿时僵硬。
唯有严崇山不受影响,他抢先一步夹走了计遇看上的那块肉,若无其事地说:“她去约会了。”
这单位里的情况真是复杂,闻允没接话。李煦为了缓和氛围,故态复萌,又嘤嘤呜呜地嚎起来,许博航眼疾手快地往他嘴里塞了一筷子青菜,堵住了他的嘴,这顿饭终于热热闹闹地开幕了。
计遇和许博航虽然话少,但架不住李煦是个活宝,他一边说话,严崇山一边捧哏,一顿饭像是在相声台上吃的。
过了几分钟,被塞了一耳朵垃圾话的闻允终于受不了了,主动支开话题:“小许怎么是实习生?”
李煦抢答:“他还没毕业呀!当然没法办入职了。不过他能力太不可或缺了,高中的时候就被我骗……请进来了。”
闻允洗耳恭听。
这时,奉行沉默是金的许博航突然自己开口:“我是‘镜花水月’。”
没等闻允问,李煦这个全自动回答机就开始显摆,表现得和许博航与有荣焉:“他的能力能修改别人的记忆!来小许,你给闻允哥示范一下。”
许博航听话地把筷子放下,他向闻允摊开手心,言简意赅地说:“手。”
闻允品了品,觉得这似乎是要他把手放上去的意思。
……严崇山展示能力要他把手搭上去,许博航展示能力也要他把手搭上去,他难道是什么动物吗?来这里是参加握手训练的?
想归想,他还是用指尖轻轻碰了碰许博航的掌心。
许博航盯着他的眼睛,简洁地说:“你刚才吃饭,看见计遇和严崇山亲嘴了。”
严崇山和计遇同时将筷子一拍,向他怒目而视。
许博航安之若素。
闻允额角忍不住一抽,心说有用吗,我又不是脑残,怎么会相信这么离谱的话?
然而下一秒,他像被某种强烈的信念攫取了心神,一道名为尴尬的天雷将他从头到脚劈了个外焦里嫩,强电流的余韵很悠长,他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别扭到极点,恨不能立刻逃离现场,而大脑则极力抗拒着一个自然而然浮现出来的画面:严崇山满脸深情,撅着嘴向计遇靠近,冷脸男计遇一脸陶醉,二人的嘴像磁铁一样吸在了一起。
他要离职!!
李煦幸灾乐祸地开口:“怎么了?”
闻允捏紧筷子:“你……你刚才没看见吗?严……他俩……”
李煦疯狂拍桌,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那眼泪触到脸上的伤痕,疼得他龇牙咧嘴,面目狰狞。他维持着这个表情,提示道:“不、不是……你再想想,他们是什么时候亲上的?亲嘴前发生了什么,老大什么反应?”
闻允心说谁还反刍这个啊!可他顺着李煦的思路一想,竟然卡住了。
他的表情一片空白,两眼茫然地望远,等几秒后再回过神来,他刚树立起的坚定信念开始溃散——就像一个做梦的人开始追溯梦境的边界、事件的起因,看似和谐的梦境在逻辑的细究下轰然倒塌,虚假的记忆不过昙花一现。
如水中月、镜中花。
——怪不得叫镜花水月。
闻允被耍了这一出,还不得不夸赞:“……了不起。”
“不过没办法细究,被催眠的人要是想深了,很容易发现这是假的。”李煦从清蒸鸡里夹了个大鸡腿,被心怀怨恨、蓄意报复的严崇山给打掉了。
严崇山自己不吃,愉快地将鸡腿转移到闻允碗里,还买一送一地附赠了一个听着就敷衍的理由:“来小允,你长身体呢多吃点……”
一小时后,众人吃饱喝足,作鸟兽散。许博航任劳任怨地把盘子一收去刷碗,李煦兴致勃勃地凑到闻允身边:“哎,闻允哥,你搬过来以后住哪儿啊?”
闻允不忍心长久地盯着他的脸看,把眼神移开:“严崇山让我住南边的小套间。”
李煦啧啧摇头:“哎哟,那地方!”
闻允:“风水不好?”
李煦严肃道:“不,风水很好,只是在领导隔壁,以后你就要和头儿一块儿用小客厅书房还有小厨房了,怜悯,点蜡。”
闻允:“……他风评就这么差吗?”
“倒也不是吧,”李煦挠挠下巴,“不过谁乐意挨着领导住啊?”
……这倒是真的。
毕竟是领导的安排,闻允别无选择,他回屋把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安置好,随后去洗了个澡。
房间挺大,屋里铺了羊绒毯,家具的主色调是黑白灰,中央空调调到了最合适的温度,两米的大床做了软包床头,左右各亮着一盏氛围灯。
这环境和星级酒店比也不遑多让。
闻允很满意,他带着一身沐浴露的气味飘出来,一头栽倒在新床上。
跟在严崇山身边扮演了一天拉磨的驴,他觉得自己累得能立马昏过去。
然而刚合上眼,他就听见一阵敲击声。
闻允不做他想,认为是隔壁的严崇山单纯地在犯病。
又过几秒,他突然睁开眼,眼神一片清明。
领导住他隔壁,但这声音不是敲墙,是敲窗。
他的房间在二楼,没有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