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错了。
自开始时便错了。不该软下心肠,离开他身边;不该收起神力,看他照命数走向死劫——管他什么命数天规,她从前照做了,一次次将伤口撕开任凭它腐烂,一次次对落在他身上的劫难无能为力,可最终不还是……
还是要脱离命轨,以神力将一切抹平,从她与子桑现出法相那一刻起,这凡世于她,便再无拘束了。
她要护他,尽她所能,哪怕他能平安地多过一日也好。
故安不知自己走了多远,不知自己走向何处。她只紧紧抱着顾江,一路往前,只要他还活着,只要她还在他身边,便至少还有转机。
可他的眼睛……
她恍惚间见到雪原,雪原背后茫茫的雪山,是她在三梵与他初相见,在云下檐角与江沐相撞。他的桃花眼笑意纷然,比九天星辰更灿烂生光。
这是他神体之上的那双眼,甚无任何元神归位上界之后、能够恢复如常的妄想。
是她害了他。是劫数,亦是她亲手助劫数将他推落高崖。
是谁封印那团烈火?又是谁以他双眸为灵窍?封印之时,便已注定会有这一天么?
那她与这世间的万千凡人,又何尝不都是其中推手?
可他赠她的那朵红莲火,却还好好地在她心头。
她踢到坚硬的石阶。
故安抬头。她走到了顾江的宅邸之前,三进小院大门洞开,围满了刑部衙门的兵卫。
他们不是御龙卫,身无法力,现下大抵已经听说宫中消息,全都举起长枪,似看怪物一般围着她,却又不敢近前,正与弑帝那夜对顾江是一样。
故安眼中空无一人。她踏上石阶,步步往前。
她来这儿不多,但他早将里面每一间房室都说给过她听。她站在门槛之内,眉眼平静。
“无关人等,都离开这儿。”她令道,“皇上不会怪罪,只同皇后娘娘说,是遇上我了便好。”
说罢,周围静寂一瞬,大多人就此褪去,仍有几个站在院中,十分警惕地盯着她瞧。
故安闭了闭眼。
她盘坐于地,小心翼翼地教顾江枕着她身子,指尖泛起银光,轻轻拂袖,便使院中兵卫都腾空而起,被扔在了远处巷口。
银光又是一闪,院落大门紧闭,从墙根至正门,都再近不得了。
故安仍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抱顾江在怀里。
她看着他安然阖上的眼睛,嘴唇微动。
“他们……知道吗?”
知道你我,知道这上下两界,四海八荒、三千亿凡世之中,诸般死难、一切万端,知道九天神魔战了千年万年、涅槃而死而生。
知道你、与我,正是因这芸芸众生而到此间来。
可凡心如是污浊,贪嗔痴念、三毒八苦,根生蜿蜒于每一个魂灵之中,无力可渡,无法可救。他们毁了你的神体,毁了我的道心、我的……
我爱你。
白慕尘,我爱你。
原来我从前都不知什么是爱。我在烛沧境天河之上说了喜欢,在落雪的桃花林间说了爱。
然我从不知什么是爱。
不是单愿为你付出性命,不是立誓要在凡间护你数十年周全。我是如今才知,你走了那样的漫漫长路,无一步是枉费,而后到我身边。
你先说出那句“爱”。
可神要爱这众生。
他们值得吗?
值得你与我拼命轮回,值得三梵与天族那些鲜血淋漓的死难,值得数十万年来,天地众神弃了超脱、弃了永生,赴这一场又一场大劫。
有水珠砸落在他衣襟,她慌忙去摸自己的脸,一侧已沾满了泪,入手湿凉,另一侧覆着的面具则似烧灼般滚烫。
它从未如此。
她只觉一缕烈焰自胸中烧起来,顺着骨血、顺着经脉,直至她眼中,她大口喘着气,指尖光芒变幻,将那火焰变作杀意。
这命簿既已如此……那她更添一把大火,将伤了他的人、连同她自己,全都杀了,又有何不可?
她胸膛剧烈起伏,身后渐渐现出朱雀巨翼与尾羽的法相。
凡世、人间、九天、三梵,凡世、人间……
外间天至黄昏,夜色自东漫上云顶,忽起惊雷,与数道电闪一同横贯长空,轰鸣声几要将整座城劈开。
凡世人间。
紫雷直入院中、落在她眼前,纵起一道灰黑的焦烟,土石四溅、黑雾蒙蒙,雾气尘土之中,又烧起冲天的烈火。
故安怔怔望着天际,慢慢握上怀里顾江的手。
她眼尾仍挂着一滴泪,沉寂半晌,忽而大笑出声。
她几是声嘶力竭,道。
“好,好!”
她眉心又现出那道朱砂神印,灼灼生辉,刺透烈火与雷电,终于云间化作通体赤金的朱雀幻相。
九万年神胎,六世踏轮回,一世戏中客,不过为教她悟得这世相诸情、教她为真神。
为神即是如此,寿数无尽、法力无边,福缘长乐是命数,涅槃应劫亦是命数。天地混沌无尽,四海八荒无垠,皆是为三千世界中这无有法力、无延寿数,却有七情六欲、万种经历之众生。
法相金光愈盛,她阖上眼,指尖落在神印之上,直待它一点点黯淡下去。
晴夜已至,风雷平息,露出乌云背后的朗朗月色。
可这命数仍在。
她不能替他报仇,也不会替他原谅。
06.
若说这半月当中,原御龙卫摄事军师、那个五年以前曾震惊全城的元婴修士顾江,竟成了弑君祸国之首这事已不算最时新的逸闻;当年江王府惨案的始作俑者也不是什么仇家,而是先帝暗中差遣羽林卫而为一事也已传遍九州,那么此间朝堂巨变、京师异象,便又成为街头巷里新的谈资了。
几日之前,皇城中刑部衙门牢狱在一场狂风惊雷下崩塌,且燃起熊熊异火、蔓延百丈。幸而衙门兵卫到得及时,皇后娘娘也恰在其处,拼尽全力,总算救出了皇上与其余众人。
与那异火一同相生的,还有巨龙与朱雀神像,隔日便有钦天监官员上折子,说皇上虽遭大难,却是难后遇福,这神兽之相,是护佑宛朝。
这几句放在哪朝哪代都是极圆滑的吉祥话,且正合现下形势。未料皇上听了,竟于朝上大怒,当即贬了监正的官位,命朝堂百官都不准再提此事。
禁了达官贵人,却禁不了平民百姓、悠悠众口。祥瑞之说既犯了忌讳,那必然是什么灾祸,许是当今皇上又在先帝死于非命之后上位,冲撞了神仙也说不定……
总之,皇城卫屡禁不止,这话愈传愈邪,再搭上乾贞帝在朝中几番凌厉手段,更使他监国时攒起的好名声有些败下去了。
今朝皇上,也与先帝一样,是一心欲修炼登仙。
御龙卫虽在宫变里伤了些元气,但仍有二百来人,全听乾贞帝一人差遣,这便成一柄铁腕。他大抵还是年轻,行事比晋阳帝更激进许多,连已蛰伏多年的内阁都受了敲打、被收了些权术。
文序多年未有建树,已成了文官的定海神针,因而处境尚可;相比之下,明家便确是格外落寞些了。
毕竟明家当年一力支持六皇子封柯一事,几是朝廷中周知的秘密。明沧又带头认出证物、损了皇家颜面,虽说后来秉公办案亦是圣旨,但无人会信乾贞帝心中不生芥蒂。
风云翻覆,即在瞬息之间。从前做了明家多年拥趸的各世家,转眼便投向了皇帝扶起的新人——都察两院与内阁中都缺了重臣,以乾贞帝话说,是该用些年轻人。明府门前,一时萧索。
宫变之时、换代之日,六皇子封柯正于蜀州群山中为战事,难以回京。乾贞帝封他为亲王,圣旨上却另有一句:此战须胜,一战毕后,着将其手中兵权交还十将督抚。此后督抚军若有关内行动,须听朝廷军令为先。
一纸皇命,将封柯与督抚军皆打落云头。此前十年,因乘云宗之事,文师手握大权,灵活行军。现下策略则足使文武两面皆议论纷纷:以乘云宗纠缠之势,如此应战,恐怕不成。
然事到如今,已无人能拦得住封甫了。
京师又入深夜,时节已至初春。明沧独自站在那座被南城百姓敬而远之的宅邸门前,点亮了手中的提灯。
他静静等着,看着那扇泛着淡淡银光的、紧闭的大门,半晌,终于从中打开。
白衣女子手中亦提着一盏灯,站在阶上,垂眸望他。灯盏映出昏黄的光,在月色下描摹出她形容,银面玉骨、冷眼冰肌,与世相离,宛如神迹。
他有一刹的愣神,而后又挂上温润笑意,轻声开口,“国师大人这禁制,能将上至元婴修士、下至凡人,皆隔绝于外,亦果真不是凡物。”
“明大人请进吧。”故安未应他言,“且,我已不是国师了。”
明沧依言,步步踏进门槛。故安提灯在前,引他一路走入二进内院之中。
今年京中花期极晚,已是二月尾巴,城中仍尽是枯枝,不见绿芽。明沧隐隐觉着这与前日那“异象”有关,又不知其详。但……“异象”正是故安离去后不久全然显现,她非常人,今夜这一场对谈,想来也能为他解惑吧。
小径不过耗几步路,两人已站在正房门前。檐角花灯亮着,透出火焰微小的影子。
“他吃了药,正精神好些,在里头等你。”
故安轻声道。明沧觉出那话音里,终于生出几分柔和意味。他心却有些苦,随她脚步,走进了屋门。
顾江坐在里面。
他一身白衣,衣袍宽大,落在肩上,显出极清瘦的身子来。长发被细心用丝带束成清爽模样,恰与仍旧清俊的面容相配。
然而那双在明沧心中记忆尤深的桃花眼,如今已被一条白绫缚得严严实实了。
顾江抬起头,笑道,“明大人深夜来访,颇为辛苦,恕顾某不能起身相迎。”
明沧有一瞬的怔愣。他纵横官场人情亦有二十年,诸般圆滑心窍早已刻在行动骨髓之间,可此刻竟有些无措。他摇了摇头,又匆忙随故安所指坐下,而后开口。
“无妨。”
无妨。然他竟不敢开口唤一句“世子”,唤一声“江沐”。
以他玲珑聪慧,从季上眉只言片语中便已猜到他身份。猜到又如何?深思之后,明了他心意,便更不能相认。
“顾先生温养身体为重。”明沧道,“明家之中尚有些药材可用,今日也连同故安姑娘先前托在这儿的东西,一块送来了,便当是明沧一番浅薄心意吧。”
故安坐在明沧对面、顾江身边,为几人都倒了茶。
“还是要谢明大人这一趟,”她道,“东西我便收下了,今后有缘,必将回报。这茶还请明大人担待,因着他口味,故而放了些饴糖。”
明沧眨了眨眼,又是一句,“无妨。”
故安将茶杯搁至顾江手边,见他小口喝了,方端起自己的,浅浅抿了一口。明沧则在喝下一口后皱起眉头,放下茶盏,再也没端起过。
“明大人来访,恐为的不只是送些东西。”她轻轻握住顾江的手,觉他指尖一动,“还有何事,便议吧。”
他是刚刚能这样平和地坐在她身边。自她带他回到这里以来,褪去在明沧面前那副温和淡然,实则摇摇欲坠的假面,他仅余一副失了魂灵的脆弱皮囊。
她原本不知是为什么:她已说了不计磨难,说了生死与共。她知他不会不信她——可顾江究竟在怕些什么?
她在宅院周围设下上界法阵,注入一缕神力,禁制便成。除她之外,便无人能踏入一步,因而才使此处成了南城的特例。
南城是平民聚居之所,上一个似这般宅院,还是江王府。
封甫遣来的御龙卫、皇城卫自然也奈何她不得。她已铁了心:顾江若踏出此处一步,必定是个死。这变故是因她而起,自灵窍崩塌那一刻,一切便已失控,她以神力强行为他续命、履他命簿,即便之后有什么反噬天劫,也尽管朝她来便是,而奈何不了他。
毕竟她没能挽回他哪怕一分苦楚,也不能使他多活一年。
数日之后,许是联想那日情境,想通了什么,朝廷于她和顾江也无甚行动了。
只是还时时有人在附近监视,这她倒不在乎。总之,她与他就此无虞。
他在怕些什么?
顾江醒来时候,天际晨光熹微,正透过床帏照在他身侧、故安眉眼之上。她当即坐起,侧过身去,握住他的手。
“小白。”她念道。
他身上伤处已尽皆被她抚平,唯有眼睛上缚了一条三指宽的白绸。他忽而颤栗一下,用尽刚攒起的一点力气,抽出自己冰凉的手。
“姐姐。”他声音极沙哑,也战抖着,“我……我还能唤你‘姐姐’吗?”
故安愣在那儿,枯木一般,茫然不知所向,而只觉心中发痛。她听见自己开口,甚来不及再去追他的手。
“能……自然能,永远都能。可是……怎么了?”
为何这样问?封甫究竟说了什么?还是怎样——
她见顾江笑得凄然。
“我杀封慈那晚,便抱着必死决心,想着已为姐姐留了一条绝好的路,无有荣华富贵,也有平安护佑。”
后来,姐姐说生死不弃,我也侥幸得脱,便又按下那些心思,燃起些期望。”
但是,姐姐。”
他道。
“封甫自最初便认出我了。”
故安心中一震。
“是从何而认?”
又见他笑。
“眼睛。”他慢慢道,“是眼睛。”
因此,他此举看似疯癫,实是彻底斩断我从前做江沐的一点傲骨、斩断我于江家残下的根脉,敲着那根碎骨、踏着我的血,提醒我……
我这般肮脏卑下,以他人性命炼作傀儡、用以复仇的人,是不配姓江,也不配有什么下场的。
更不配有……姐姐,不配有你在我身边,不配有你耗尽心力,只为教我能多熬这几年。
他摸索着,拽住故安的衣袖,堵住她已溢至喉咙的反驳之言。那些话便从她眼角流下,变作滚烫的泪,变作比床头烛焰与窗外朝阳更苦涩的红。
“还有,姐姐。”
他唇角笑意似生长而出,连话声已支离破碎时候,都无分毫动摇。
“我从来知道,我这双眼睛最像他。”
我信你那年说爱时对我说的话,可我却骗不过自己。
“如今我没了眼睛,于你就无甚意义了。”
“没了眼睛,我便不是‘小白’了。”
07.
早知如此。她想。初见时候,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这样叫他。
来这凡世四十年间,万千经历至此,她终于真切地后悔。
却一字辩解也说不出,只任凭身体在痛楚中挪动,紧紧抱住他。
“什么傀儡,什么寿数……我早便知道,也从未在意。”
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耗去旁人的命、交付了自己的命。也是……你的选择。”
正如你从前对我所说,你只要你真心相待之人,所愿皆得偿。
她伏在他颈侧,冷下去的泪浸透那段白绸,滴滴打在他血肉之中。
“不论你选什么,你有什么、没有什么,我们还有多少日、多少时辰。”
她也如置身黑暗一般,阖上眼,去寻他苍白的嘴唇。
“我爱你。”
我爱你,是你,是小白,是顾江,是江沐。‘小白’这名字,从来只是为你一人。”
你若不喜欢,觉着不合适,我便再也不叫了。”
是我求你,好吗?
再信我一次,好吗?
你真能信我吗?
她心口撕裂般痛起来。而他呓语般,呢喃出声。
“姐姐。”他道,“我很喜欢。是你给我的,我都很喜欢。”
“我永远都能信你,我只是……不信我自己。”
她与他额头相抵,方寸相连。
他是他,而又不是他。
不论上界,还是凡间,这便是……他从未展露在她眼前的模样么?
他却只是沉默。寂静之间,慢慢抬起手,将她留在了怀里。
夜风微冷,烛灯辉映,这房室当中格外明亮。明沧早知他两人间牵连,今夜又察觉些异样,但也知趣不问出声。他微微一笑,“故安姑娘虽已自朝局中身退,且将在都察两院积攒起的势力人脉都交给了我,我今日来,自然仍论国事。”
“明大人这话自相矛盾。”故安道,“既知我已身退,便无需再寻我谈国事。且明大人也见了,如今这宅邸虽算是安全,却有人时刻监视。皇上于我二人是欲除之而后快,明大人怎还敢登门?”
她显然是不愿再同明沧打太极,而直击向要害。他们两方之间,亦实在无需论什么客气,明沧垂眼,叹了口气。
“是我于姑娘有事相求。”
故安又倒上了半杯茶,并未应声,听他继续道。
“来此之前,我已同皇后娘娘暗中见过面,这一趟也有娘娘之托。”
故安点头,“确要谢她记挂。”
“如此,便先谈皇上吧。皇后娘娘告知于我,道皇上修为境界,竟如一日千里般,有极大变化。年前先帝仍在时,满朝皆知皇上是滞于金丹之中,十年无有突破。然依皇后所言,皇城异象那日,皇上露了真正修为,竟不下元婴,至少应对她是绰绰有余……”
“她与皇上交手了?”故安打断他。
明沧一愣,“她为谨慎,虽未明言,但想来应是如此。”
故安便沉默,她偏头望了望一直不插言的顾江,而他虽失明,却似有所察觉,开口道。
“这不难探知缘由。想必他是从我旧部御龙卫中,得了只言片法——他们应当还活着,我一日不死,他们再重的伤,也能愈合。”
明沧没忍住问出一句。
“那若是……”
“我死之后。”顾江平静道,“这命脉相连便解除,他们能过回安然日子了。”
这本非明沧原意,顾江答话却将他震了一震。他默然半刻,换了话头。
“那秘法既要精元为代价,皇上尝试又成功,他绝不会耗自己寿元,那么……”
“他杀了旁人。”
故安接话。这事似不在她意料之外,明沧则眉目沉沉。
“这方是我来意之一,”他道,“如今此事直直牵涉无辜人性命,甚是凡人,我再不能袖手旁观。皇上为守皇位,已做出许多难以理喻之事,近来,皇后娘娘处境也愈难了。”
“看来,”顾江笑道,“明大人是在我们面前,不再遮掩了。”
明沧亦语气轻松。
“故安姑娘既说了,己身与朝政无干,我自然也无甚顾忌。”
“因此,明大人是想要我做些什么?”故安看了看一旁的锦盒,“便当作那日相帮的谢礼吧。不论出自私情或公道,我也该帮这一回。”
“不过,”她顿了顿,“只再一回。”
明沧知晓,她口中“私情”,不单是寄放一回物件——那算得了什么人情。只是因顾江……因他是江家子弟,亦永不会对这番局势冷眼相观。
“得了姑娘这一句承诺,我便安心了。”
明沧站起身,十分郑重地一拱手。故安抬眼,受了他这一礼,又听他道。
“我还有一言,恐有些冒犯,故先行致歉。但仍想趁今夜问个明白。”
故安轻笑。
“问我便是了。”她道,“此事他亦不知内情,而我也未必会尽言。”
“看来姑娘已猜到了。”明沧道,“正是那日皇城异象。皇上否了钦天监之言,却又无一字解释,实令京中各处揣测纷纷。皇后娘娘虽是在场,却也是……”
“只是灵力燃着了火,又有些神兽幻相,原不必在意。”故安道,“顾江与皇上皆是火系灵力,或有冲撞。至于幻相……想必是天降的了,既是上天所赐,又何必深究呢?”
话既至此,明沧早看出她是不想多言,而送了他一番囫囵解释,好去应对外间。但他仍有自己猜测,不得个明示暗示,是不甘心就此罢休的。
“可后来灭了滔天火的灵力,总不能也是从天而降。”明沧轻声道,“且有人瞧见,那是出自姑娘之手。”
却是顾江赶在故安之前应了声。
“明大人。”他话声温和,却有些不容置疑味道,“大人既见了这院外禁制,许也能知道,姐姐不是身无长物,只是因些缘由,轻不动用。否则,又如何在这方京师自保呢?”
至于紧要时刻,自当出手,便不必一一详谈了吧?
故安知明沧聪慧已极,于真相多半已猜着了七八分,来这儿不过为寻个托词、寻个心安。他又是几番道歉,而后方同两人道别,从侧门离了小院。
她送明沧回来时,步履已有些匆忙了,然顾江颇乖顺地在屋子里等她。她坐到他身边去,慢慢解开他双眼上的白绸,那绸缎里侧已洇了一点红。
“是疼了吧。”她低声道。
这处伤实在太重,又有旁的关窍,久治不愈也是有的。顾江摇摇头,又极小幅地点了一下头。
故安抿唇,手覆在那儿,往中送入一缕神力。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亦暗自调息。随即为他换上一段崭新绸纱。
“还得喝药,我备了点心和饴糖,得要好好喝。”说罢,似是猜到他心中所想,又紧接着道,“不急在这几日,待你再好些,去厨房倒腾不迟。”
顾江只认真对着她,道“好”。
趁他喝药时候,故安拿起明沧送回的东西,在桌上一样样摆开。都是他念叨过的:有些旧了的手炉,玉雕,一幅画,上面甚仍残着些桃花香。
她恍然想起,她带他回家那日,这院中他说过的那棵桃花树,便已是衰败了。与江王府院落中的那棵是一样。
她想起九天瑶池中,永不凋谢的千万桃花。
她这许多年间,行迹飘荡,情意翻涌,心性开合。而又……究竟做了些什么呢?
“姐姐。”
顾江道,“等到我再好些,能随你一块儿悄悄出门了,我们便回辽丹镇吧。”
“好。”故安将点燃了的手炉塞进他手里,“江王爷与王妃的灵位还在那儿,我们也许久未回去祭拜了。”
如今大仇已得报,该教他们泉下有知。
顾江倒并没说什么旁的话,使她松了一口气。她怕他因自恨,连江王牌位也不愿面见。现下便是好事。
她又道,“我许久之前便想问,只是没寻着时机。顾江之‘顾’字,实则便取的时时回顾之意吧?”
见顾江笑着点头。
“不忘江家始终,我确是想见一见父王母妃了。”他小心捧着那手炉,似有未完之言,却带些迟疑,半晌,方道,“且……是取了与姐姐相同的字……”
故安有一瞬的凝滞,未答出话来,他便迅而提起另一席,要将这轻飘飘言语盖过去。
“且,辽丹镇住所偏僻,想来还未被封甫搜查。我们若去那儿,姐姐也不必费力守住这宅子了。”
一阵热气忽扑至耳畔。顾江一怔,故安声音却极近地传入他脑海。
“我很喜欢。”她笑道,“也谢谢你,喜欢我的名字。”
他苍白脸颊便泛上红,方才升腾起的一点黯然便被抹去,又听她道,“至于宅子,我为着躲封甫寻我麻烦,在哪儿都是要设禁制的。你喜欢哪处,我们便留在哪处。”
这回轮到他应一句,好。
月色入户,柔胜烛火,故安躺在床里,闭眼一刻有余,听顾江轻轻说了一句“睡不着”。
她神色严肃,“我给你讲讲朝堂事,你当热闹听,便睡着了。”
顾江从这话中寻不着所谓,默了一会儿,方隐约摸到故安用意:或是担心今日明沧所言,又勾起他什么心系,因而要将事情都掰开揉碎,清清楚楚地说给他听。
是告诉他,他们如今终究能将朝局作无关者的戏谈。
他便握住她锦被下的手。
“你我退席之后,朝中势力却不能变。封甫一人掌了御龙卫,都察两院则交给提拔起来的新人,算是将权柄揽了许多在自己手中。”
“由此见他野心。”顾江道。
“正是。”他察觉她手有些发凉,“是因野心,才做出许多疯癫之事。”
“姐姐,”他道,“我们再点些炭吧,你是不是冷了?”
故安一怔,“我不冷。”
“那便是,”他伸手抱着她,“……是我已不介怀了。”
可她介意。
介意封甫,更介意她自己。她喉头一滞,眼眶又有些酸。
她又道,“好。”
总之,封甫既要如此,自然打压明沧与季上眉,明家根基过重,快刀清理不得。季上眉这些年铺设的人脉,则也一时难变,但毕竟势力在此,修为也翻覆过来,她的人一时不敢冒头。封甫,想是要做个手更狠厉的封慈了。
“他也不怕死法亦与封慈一样。”顾江笑道。
“若仍要力推那逆天下之道而行,是早晚的事。”故安道,“且取他性命的人,你我不是也早就知晓么?”
“就怕六殿下,现在是六王爷了,羽翼未丰之时,先死在他手里。明沧暂是自身难保,恐怕也难……”
故安到底听出他漠然话中一丝忧虑来。
“明沧处境可没那么难。”她道,“今夜说这些,不过是因另有一桩颇为紧急之事,且于他确是棘手。”
朝中有言,封甫有意纳明淳入后宫为妃。
是成婚二字。她想。
想她在他十五岁时便许下诺言,至今却仍无缘兑现。从前是因家仇未泯,今日则是因她不愿——不愿教他以为,她是将成婚当做什么急迫的证明。
她情愿等他。等他安然相信那刻、相信这结缡之礼是只属于他。无论能否等到,至少于他来说,都不算是有遗憾。
故安吻上他唇角。
“没什么。”她道,“我是困了,想你怎么还无困意……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