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季阳是从周家明家逃出来的。
背后一片混乱。
周家明身边的猴崽子哄笑的前仰后合,周家明奶奶拿着锅盖吼,周家明爷爷也不在阳台翘着脚听戏了,猫着腰出来看稀奇。
季阳一口气跑到楼下才停下来,三伏的天竟从脚底冒上来一股寒气。
——都是被吓的。
那天夏雪在家等了好久才等回在外面徘徊已久的季阳。
奈何人回来了,心没回来,眼神飘飘忽忽的,愣是不敢看夏雪。
夏雪气来的快走的也快,在屋子里闷了会,就自觉不对。
毕竟,自家弟弟过生日了,当姐姐的耍小脾气还要得?
于是蛋糕都没舍得吃,抱着礼物,心里盘算着怎么送给季阳。
虽然她早已将季阳默认为一家人,但送礼物这种明显表达好感的事情,夏雪还是会觉得不好意思。
可惜季阳还没有从在周家明那里受到的惊吓反过劲来,头都是懵的,连带着耳朵都“聋”了,夏雪问他的问题他都没听清,随意支吾了两声,逃跑似的躲进了自己卧室,竟然还锁上了门。
夏雪:……???!!!
这小子是翅膀硬了吗?
碰了一鼻子灰的夏雪当即表示,她的礼物不送季阳了。
要知道,这可是她从年初就省下的零花钱,专门买了一套她心仪很久的文具。季阳手长得细长好看,用浅蓝色的笔写字样子一定非常好看。
夏雪还指着他用着她买的文具参加考试,获得第一名呢。
结果:……
爱要不要!
夏雪噘着嘴剁了一脚,结果没过多久还开了门,见客厅没人,偷偷摸摸的把包装精美,放置在纸袋的礼物挂在了季阳的门把上。
那一晚,季阳破天荒的做了一晚上的梦。
梦里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一会是周家明和他那群狐朋狗友吵闹的哄笑,一会是光盘里白花花的大腿,惊醒前,是夏雪盈盈的笑脸,一双大大的杏眼闪着光。
她嘴里噙着笑,樱桃小嘴微微一张,“阳阳——”
隔天一大清早,夏建东起床就发现自家卫生间里亮着灯,卫生间的门隔音效果不好,可以听到里面洗漱衣物的声音。他还纳闷,这都放暑假了,家里俩孩子不睡懒觉,这么早起来做什么。
敲门后,看到自家小儿子冷着一张小脸,仓皇的抱着盆往外冲,看颜色,盆里面是床单。
看着小儿子弓着背逃似的背影,夏建东一头雾水,“阳阳,那个你放着,我来洗,你回去睡觉吧。”
男孩反而窜的更快了。
自从生日过后,夏雪发觉季阳好像故意和她拉开了距离,这让习惯有季阳这么个“背后灵”的夏雪忽然之间很是不习惯。
明明之前还是巴不得24小时黏着她的小土狗呢。
可偏偏夏雪又找不出明确的证据。
她性自傲,不会主动和夏建东说,更不会主动开口问季阳,只能闷在心里。
时间久了,就有了和季阳生分的感觉。
虽然在外人看来,夏家的这对姐弟依然关系好的出奇,每天同出同进,有人欺负弟弟,姐姐会出头,下雨下雪天,弟弟会举着伞接姐姐回家,到家后,姐姐全身上下一点痕迹都没有,弟弟反而成了落汤鸡。
只有夏雪知道其中的差别。
比如,季阳再也不肯主动拉她的手了,她主动靠近,他还会避嫌似的飞快躲开,即使偶尔道路不好走,他们之间会有肌肤接触,到了平坦处,季阳也会立即松开牵着她的手,好像那是什么可怕的东西。
最重要的是,打雷下雨天,夏雪再以各种借口留季阳在自己卧室陪自己,他都不肯。
连进她的卧室都畏手畏脚,整个人跟块木头似的。
整的夏雪觉得他对lucky猫都比对她亲近,她都有点吃醋了。
于是,在班主任老师贴心的问夏雪,要不要安排她和季阳同桌,好彼此照顾时,夏雪想了一下后断然拒绝。
既然人家都不稀罕她了,她才不上杆子惹人烦呢。
好在班主任老师看她和本来的同桌孟雨相处极好,以为夏雪舍不得她的小姐妹,就没有多问。
之后,季阳安排坐在一个戴眼镜的男孩子身边,戴眼镜的男孩子也是数学竞赛的种子选手,但是成绩没有季阳好,不爱说话,小小年纪成天捧着书,一脸小书呆子气。
两个人一个坐在教室最左边,一个坐在教室最右边,中间隔着楚河汉界。
直到临近毕业时。
那一天季阳因为数学竞赛的时候被老师留下,出校门时天已经黑了。
夏雪和他的关系越来越僵,早在一年前就各走各的,彻底不和他同路回家了。季阳知道女孩正在慢慢地远离他,他也着急害怕,但是自从晚上做梦梦到女孩后,他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夏雪。
在那个年代,闭塞的南城,所有人谈“性”色变,没有人教十几岁出头的男孩子应该如何面对突如其来的青春期。
那个梦像是在季阳心里开了闸,压抑在心头数年的感情汹涌而出,打的季阳措手不及。
他觉得会伤害到女孩。
他害怕会伤害到女孩。
所以只能用最笨拙的方法,远离她。
可是,他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虽然自知夏雪不会等他,季阳还是不死心的看了一圈。
校门口还停留着卖各种烧烤零食的小贩,他们在等待南城小学旁边南城中学放学的学生,都有些闲散的坐着。
完全没有注意到角落处一个靠墙的身影。
从季阳出校门,目光就粘合在他的身上。
如蛇蝎般,让人不舒服。
季阳还是有点难过,一直以来挺直的腰背都垮下来一些,背着大大的书包,看起来有点可怜。
直到那人抢先一步,挡在季阳面前。
“借过——”季阳头都没抬,低声道。
那人却连个挪动的意思都没有,季阳感觉到对方故意找茬的意思。
难不成是过去得罪的人?
自从报复过欺负周家明的那三个初中生后,季阳就再没有动过手。可即便是报复那三个初中生,他也是背着人做的,只有周家明知道。
想到周家明,季阳的心里冒出点阴狠的想法。
邀请他看光碟的账他还没找周家明算呢。虽然季阳心里自知师出无名,自己问心有愧。
“怎么,几年不见,变成大少爷了,连自己亲爹都不认得了?”
季阳抬头,只见身前站着的男人一袭西装,衣服材质极好,可穿着他身上,怎么看都像是偷来的,透着股廉价和猥琐。
来人手插兜,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直的,嘴角一咧,露出吸烟过多染黄的牙。
那一瞬间,季阳感觉整个人从头木到脚,直觉叫嚣着逃跑,可脚像是钉死在地上,后背被冷汗打湿。
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还会见到季宇仁,活的季宇仁,他的亲爹。
他以为,季宇仁这样的人吃喝嫖赌,甚至为了钱卖掉自己的儿子,早就应该被仇家追杀死了,或者自作孽被冻死、饿死、出门被车撞死,吃饭被噎死,喝水被呛死……却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他丧尽天良的爹还活着,甚至看起来活的还不错。
季阳的表情大概太过于明显,季宇仁撇了撇嘴,“不要这么看你爹我啊,这么多年不见,你就不想我?儿子,我可是日日夜夜都想着你呢。”
最后几个字说的咬牙切齿。
要知道当年他欠了高利贷的钱,实在还不起,便打到自己儿子身上,想着把儿子卖了抵债。
他当年虽是个人渣,但良心还没坏到底,并不知道那些人要季阳这么个小孩子干什么,还是个男孩。想着逃过一命,之后大不了赌博赚了大钱再把儿子赎回来。
好歹他不吃亏。
却没有想到他如意算盘打的响,可儿子却跑了。害的追债的人拿着刀砍了他三条街,他躲进垃圾桶才偷了一命。
“看起来养你的那户人家人不错,我刚才在校门外转了一圈,看到了你们学校的公告栏,没有想到你还是学校的优等生,拿了啥子几把赛的奖的。厉害啊,我的宝贝儿子。”
说着,季宇仁强行揽过季阳的脖子,狠狠的在季阳的肩膀上拍了两下。
季宇仁给季阳留下的印象太深刻,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他也无法遗忘,几乎条件反射的缩起脖子,“我没钱。”
只是这一次迎接他的不再是他爹的巴掌。
“什么?你说什么?”季宇仁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笑话,“噗嗤”一下子笑出声来,“洋洋,你特么在开什么国际玩笑?你看看你爹,你好好看看!你爹像是没钱的人?”
季宇仁小人得势,声音大了一些,引来了周围人的注意。他面上得意,但又不知道是不是心虚,揽着季阳,头更低了些。
因为在室外,季阳初见季宇仁的恐惧稍减,腰背努力挺直了一些,声音稍大,“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干什么?”季宇仁撇嘴笑笑,肉眼可见的不怀好意。他又拍了拍季阳的肩膀,示意同他一起离开,“当然是想洋洋你了呀,你个小白眼狼,怕是没想过老子我吧。这么多年不见,咱们爷俩找个地方好好叙叙旧?”
这场旧最终没叙成,季阳趁着他爹季宇仁买酒的机会拎起书包跑回了家,直到透过窗户看到客厅里亮起的灯,季阳才停下脚步,缓了口气。
回到家,一身臭汗不出意外的受到了lucky的嫌弃,连每日两蹭的腿脚就不蹭了。
他知道女孩洁癖,想着赶快去卧室换一身衣服,结果迎头撞到夏雪坐在沙发上,对面的电视里放着无无聊的广告。
“你回来了。”夏雪看都没看他,淡淡的唤了一声。
“嗯,姐。”季阳回道。
自从那个梦后,他不再喊夏雪姐姐,而是单单一个姐字。
他喊得勉强,夏雪听得更勉强。
可即便是这样,夏雪还是给季阳留了饭,坐在阳台上一边看书一边暗搓搓的往外瞅,直到看到熟悉的身影才慌忙跑去客厅,打开电视,装作没有特意等他的样子。
“厨房里有留下的饭,已经热好了,你自己端出来吃。”夏雪起身,关闭了电视,末了硬邦邦的补充了句,“是夏建东走的时候留的。”
一点没提自己的功劳。
“谢谢。”季阳低头弱弱的道了声谢。
夏雪最看不惯他这个样子,明明要生分的是他,却偏偏总是做出这副被欺负狠了的模样。
要装给谁看?
夏雪气不过,抬脚回到自己的卧室,门关的震天响。
与此同时,门外的季阳默默的盯着夏雪卧室的门,舒了口气后像是在努力抑制什么似的攥紧了拳头,食指关节好不容易长好的皮肤重新裂开,暗红色的血顺着手指一滴滴的滴在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