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洵身形顿住,回过头,困惑中试图纠正她一些东西的神情只在脸上闪了一瞬,剩下一派沉默,立在那里等她开口。
“加一下微信。”吴韵轻掏出手机解锁,“账单发给我,还你钱。”
“不用。”言简意赅,拒绝完就要走。
“跑什么呢?”吴韵轻一把揪住了他的后领,像拎一个小鸡仔一样拎住他,嗓子里含着笑,“让你走了吗?”
“……”人被拽回来,撞了下箱子,明显有点懵。
吴韵轻打开自己的二维码递过去,“扫码,加好友,快点。”
江洵没反应,吴韵轻说:“让你们教练知道我黑你车钱,还以为我刚来就欺负他的小队员。”
僵硬的人没说话,迟缓地掏出自己的手机打开。
手机已经息屏了,吴韵轻再一次解锁,等他低头扫完,当着他的面通过了,终于大手一挥放人,“行了,走吧。”
对方走得干脆,拉着箱子头也不回。
吴韵轻笑了几声,折返回去时,赵洁正在找她。
“不好意思,看您忙着,我就去了趟洗手间。”吴韵轻说。
“没事没事。”赵洁松了口气,“队里管理出了点问题,让你看笑话了。”
婉拒了一起吃饭的邀请,当天离开射运中心,见迟到的小姑娘还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当小尾巴,吴韵轻道:“回去吧。”
徐嘉嗫嚅,“吴导,我们明天什么时间过来呢?”
“明天?”吴韵轻看她“我不是说让你回去了么,明天还跟你有什么关系?忘拿东西了?”
徐嘉愣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是……”
“你应该知道,”吴韵轻绕过她身边,“我脾气很大,时间也很宝贵,怕我和不守时都会给我的工作带来麻烦,我拍片子需要的是足够专业的助手,不是一个哭哭啼啼的小丫头。”
说完,在徐嘉挽回之前,拦下一辆空车,去了她在北新的房子。
夏季的夜晚干燥而炙热,洗漱完换了身衣服,饿了一天的胃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
吴韵轻点了一支烟,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盏盏灯火。
指间的烟灰烧出长长一截,听到邮箱的提示音,吴韵轻回神,把烟捻在烟灰缸里,拿了杯红酒坐过去,打开下载附件。
这是她托在体育台工作的朋友帮忙整理的一份关于射击队有拍摄价值成员的资料,排在首位的就是他们的总教练梁承春,随后是步枪队的几个,然后是射箭、飞碟,最后才是手枪队,后勤方面特别标注了他们的队医。
作为一名老将,梁承春身上有严重的腰伤和肩伤,他的传奇功勋里,必然有这位队医的一份功劳。
靠陈景生的方案抢下拍摄权,她其实对射击队的了解少得可怜。
一杯红酒重新添到三分之一,吴韵轻滚动鼠标,看到一张照片,停了下来。
刺猬一样短短的头发下,少年的眉目温和,稚气未脱,眼神却冷静坚毅,像一条缓缓前行的水流,刚刚出发时,总是清冽而明晰。
两个宋体字并肩排在一起,并不规矩方正。
江洵。
小朋友没她想得那么小,生日在九月份,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
手机响起来,吴韵轻接通,薛琦立刻抢着说:“阿轻啊,资料你看了吗,是不是很难拍?”
“不确定。”吴韵轻饮一口酒,“我还没看完。”
“看到谁了?”薛琦清闲道:“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介绍,他们射击队我可是了解得很。”
唇齿间红酒的香气未散,吴韵轻看着那两个字,眼睛微微眯起,“一个小将,江洵。”
电话里的薛琦顿了下,笑起来,“帅吧?”
吴韵轻挑了挑眉,无需回答。
“不过江洵可不是小将,你没看他的荣誉墙吗,他在役都已经快十年。”薛琦说:“当年他可是轰动一时的天才射手。”
吴韵轻这才往下滑动鼠标,看到了密匝匝的一系列介绍。
很让人意外,他的履历漂亮得让吴韵轻很难再想起他那个破背包上到底写了什么名字。
“出道就打破世界记录,亚运会、世锦赛冠军,奥运50米慢射金牌,射击队最年轻的大满贯选手,这样的人,没参加两年前的奥运会?”
那年老将退役,队里青黄不接,手枪队颗粒无收,最好的成绩是第四。
“开赛前半年他状态下滑,在赛场上脱靶,退回省队了。”薛琦颇为可惜。
“就这样?”
“这个真不好说,那两年赛事调整,他的主项被取消了,后来成绩一直不算拔尖,射击队的选拔一贯是谁行谁上,他这事儿官方也没给具体消息。”薛琦说:“有说受伤的,也有说违规的,还有离谱点的说她情窦初开被女人抛弃,精神状态出了问题,一心只想着回老家追爱的,反正乱七八糟传了很多谣言。”
吴韵轻没说话,薛琦感慨,“我觉得他就是受外界影响太大了吧,那一届他们手枪队年轻一代里只有他和于耀东还不错,他又有个奥运冠军的名头,媒体天天对着他,成绩一有点起伏,就是铺天盖地的担忧和唱衰,他可能没抗住压力,心态崩了。”
吴韵轻看着那巅峰期戛然而止的荣誉墙,搭在鼠标上的手轻轻敲了一下。
“不过据可靠消息,今年梁承春去省队选拔,他可能会回来。”薛琦咂了下嘴,“从半退役中恢复训练之后,他今年在省队的成绩非常凶猛,我估计他这次应该真的调整好状态,准备第二次冲奥了。”
吴韵轻捏着杯子晃了晃,若有所思。
“阿轻?”
“你的消息的确很可靠。”吴韵轻笑。
薛琦没反应过来,“什么?”
“他已经回来了。”吴韵轻想到射击馆的那个画面,唇角的弧度愈深,“是很帅,很厉害。”
薛琦愣了一下,“不是吧,你见到他了?”
吴韵轻嗯了声,薛琦问:“我能抓这个机会去采访吗?”
“恐怕不行。”
“为什么?”
“梁教头的宝贝。”从之前的种种,吴韵轻已经对其中的人际关系有了点了解,“这会儿估计要护着进预备队打世锦赛,抢明年的奥运会名额。”
薛琦想想也是,放弃了这个念头,问她:“你开始拍摄了吗?”
她的好干爹没有追究她偷走的企划,那上面有一套成熟的脚本和分镜,故事线围绕梁承春展开,简直称得上精彩。
她想拍,随时可以。
“我没带团队。”吴韵轻回应,“再等几天。”
薛琦一笑,“多拍点江洵,镜头怼脸,给大特写,肯定火。”
“算了吧,别影响人家小朋友的竞技状态。”
“多拍点素材剪一剪,我们私底下欣赏还是可以的。”薛琦提议。
两个女人好像达成了什么不可见人的秘密共识,抱着手机咯咯地笑了。
跟薛琦的电话还没说完,她那位爬山摔断腿的可怜摄影师就打了过来,开口非常凄惨。
“太无情了,我的小徒弟给你干了不到一天,你连这点面子都不给我。”石珉哭丧着,“韵轻,我跟着你拍了四部电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答应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吴韵轻撑着额头,“第一次就迟到,见面畏畏缩缩头都不敢抬,我敢让这样的人碰我的摄像机么?”
“北新有多堵你也知道的,她跟我说了,她今天太紧张了。”石珉毫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小姑娘有点怕你,你别对她那么凶。”
“我凶?”吴韵轻语气一扬。
石珉一个激灵,“你看看,我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了,听到这语气都害怕,别说她一个实习期的学生了。”
“你先养好你的腿吧,床都下不来了还管这么多。”
“别这样。”石珉笑,“再给她一个机会,让她展现一下自己的专业,我拿我的人格向你保证,这小丫头绝对不是一个花瓶。”
“你就这么看重你这个小徒弟?”
“当然。”石珉实话实说,“不过主要是因为,她是我外甥女。”
吴韵轻:“……”
“你知道什么是外甥女吗?我老婆的姐姐的女儿,我老婆你见过吧?”
“你够了。”吴韵轻打断他,“别炫妻了行吗?”
“我也不想的,实在是她太好了。”石珉念叨:“这次一听说我腿摔伤了,心疼得不得了,天天在家给我炖骨头汤,一日三餐送到手边上。”
“那你养个伤得胖成什么样?”吴韵轻冷笑。
石珉呵呵两声,“你不懂,这是爱情的重量。”
吴韵轻:“……你是疯了吗?”
“等你也结了婚你就懂了。”石珉又提起这个话题,“韵轻啊,你说你也三十多了,身边也该有个人照顾了,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跟前连个给你倒杯水的人都没有,多惨啊。”
“比起一个男人,我花钱请来的那位护工会给我更专业的陪护。”
石珉叹气,“你太固执了。”
他说:“爱情是一个非常神奇的东西,你现在不相信,是因为你还没有遇到那个合适的人,一旦有一天遇上了,他就会打败你所有的主义。丘比特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射手,爱神之箭是不会跟你讲这些道理的,你一旦陷进去,就会心甘情愿地改变了。”
石珉谆谆善诱,“要我说你就应该多认识一些圈外人,找个单纯的,心思干净的。对了,你不是去射击队了么,那里的男人帅吗,你要不……”
“后天下午两点,让你的小徒弟准时到射运中心门口等我。”吴韵轻不想再听下去,“现在,你可以闭嘴了吗?”
手机没了声,吴韵轻嘴角抽动了一下,挂断了电话。
结婚。
吴韵轻喝光杯里的红酒,笑了一下。
去他的婚姻。
从国外电影节飞回来,吴韵轻觉得自己应该很疲倦了,她的身体也是这样告诉她的,思绪却像一棵静默的树,泥土下根脉盘综错节,蔓延中让人不得安宁。
两粒安眠药吞下去,等待药效发作时,吴韵轻拿过手机戳开那个附件又看了一遍,最终还是停在江洵的那一页。
照片上的少年跟她对视着,眼睛里带着和煦的光,内敛而沉静。
房间里寂静无声,呼吸慢下来,人渐渐闭上眼睛,手机从掌心滑落。
半睡半醒间,吴韵轻又一次看到了那个画面。
据枪,瞄准,扣动扳机。
砰——
吴韵轻发现自己站在了靶心,这一枪几乎把她打了个对穿,满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