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客栈。
自打他们从王宫里回来,沈昱庭便一直皱着眉坐在桌前,手指轻轻扣着桌面,心中总是萦绕着尉迟康的话:他言语中透露出来的意思,似是想让他父王活着,却又不想让他好好活着,况且沙月王躺在床上的样子并不像正常的睡着,更像是昏睡不醒。
沈昱庭一想到殿内浓重的药味,眉头不由得皱得更深了,这么想来,恐怕每日送去的药中大有文章。
还有最重要的,听尉迟康的意思,联手北狄势在必行,可是联姻一事已然不成,他拿什么和北狄联盟?呼延部还能如何信任他?
顾南越在旁边默默地看了很久,忽然忍不住将手伸过去,在沈昱庭眉间抚了抚,轻声道:“阿昱,别想了,去床上坐着,我先帮你换药。”说着便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解了沈昱庭的衣袖,慢慢揭开布条,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没有恶化。
这些日子以来,沈昱庭对于顾南越的亲密接触似乎已经习惯了,任由他给自己换了药,又重新穿好衣服。
以往的他就算是在军营里受了伤,也只是从军医那里拿些药膏随便敷了完事。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对于顾南越的一切,他总是习惯得很自然。
待顾南越换完了药,顺势便在旁边躺下了,很有默契地一言不发,等着沈昱庭开口。
果然,沈昱庭从思索中回过神来道:“阿越,明日你去街市上打听下情况,看城里最近有没有什么不寻常之处,尤其是军营里的动静。”
“好。那你呢?”顾南越答应得干脆。
“我去跟一下陈乔。”
“你怀疑他?”
“他对敏敏的关心不像是假的,只是他的身份..”话说到这里,沈昱庭抬头看向顾南越,彼此心照不宣,之后的话便不用再说。
“好,那你自己小心。”顾南越从床上坐起来道:“夜深了,睡吧。”说完抬脚向门口走去。
“你去哪?”沈昱庭想都没想开口便问。
原本顾南越是打算赖在沈昱庭房里的,可又念着他的伤,怕晚上压着碰着,这才不得不起身回房,听了这话的顾南越,眼睛一下明亮起来,止不住的笑意放肆在脸上,他定了脚步,敛了心神,这才转身戏谑道:“回房睡觉啊,怎么,阿昱想和我同榻而眠么?”
沈昱庭顿了顿,不知怎的,竟真的有些习惯和顾南越共处一室了,面对他的调笑,只能故作镇定,瞥了他一眼道:“帮我把灯熄了再走。”
“是。我的将军大人。”顾南越顺从地走过去,一一把灯火都熄了,室内一下子变得昏暗,也不知沈昱庭能否看到,顾南越眼睛和嘴角蔓延开来的温柔。
白日的兰城,阳光毫无阻碍地洒向这片土地,明亮又热情。
顾南越这次找了个“正常”的酒楼,选了个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下,从这里望下去,整条街市一览无余。
他这一上午,东一家西一家的店铺闲逛,每个铺子都买点,掌柜和伙计真就把他当成中原来的富家公子,觉得他实诚,面对他的问题也都以为是年轻人的好奇,大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过顾南越也不多问,消息就这么东拼西凑地连在一起,整个沙月近一段时间的情形已经有了大致的了解。
正在思索间,顾南越不经意瞥见楼下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立时提高了警惕,快步下楼,跟在那人身后,经过一个巷子口时,他迅速出手,将那人拉了进去。
那人正要反抗,抬眼一看是他,便住了手,“你拦我做什么?”是敏敏,她穿了男装,不知往脸上抹了什么东西,看上去黑了不少,乍一看还真认不出来是她。
“陈乔不是让你待在家里,你怎么出来乱跑?”顾南越压低了声音问道。
敏敏谈起双手示意他冷静,“你听我说,我不是要跑出来惹麻烦,今天是十五,韩家姑娘每个月的这一日都要去街上的珍玉斋挑首饰,我想看看从她那里能不能打探点什么消息。”
顾南越斜睨着看她,敏敏不甘示弱地回视,毫不心虚,以表自己绝对不会胡来,奈何顾南越仍有疑虑,于是又接着恳求道:“我不会让她认出来我的,真的。”
“好吧,那你跟着我。”
敏敏忙不迭地点头,不得不说,他们两个的今日的打扮,还真像是公子带着小厮出游。
出了巷子,敏敏便远远看到韩家的马车往珍玉斋方向驶来,于是用眼神示意顾南越,两人先一步进了首饰铺子。
顾南越上午就光顾过这家铺子,买了好些珠宝首饰,说是给家里女眷捎带的。这会儿店铺掌柜见又是他,脸上笑开了花,连忙把他迎进了贵客室,好茶好水的伺候着,又端来一些簪子钗环给他挑着,敏敏作为小厮,乖巧地站在一旁。
不多时,他们便听见门口有了新的动静。
掌柜的往门口看了又看,琢磨着如何开口才能不得罪眼前这位大户,然而不等他说话,谦逊实诚的顾南越便再次出现,想他人之所想,主动解围道:“掌柜先忙着,我自己慢慢挑,好了叫您。”
掌柜连连赔笑,恭维了几句便转身出去了。
韩家姑娘每次来,都是在同一个贵客室。方才在敏敏示意下,顾南越特意挑了相邻的屋子,不一会儿,隔壁便传来了轻轻的说话声。
“韩姑娘,不知这回想看点什么?”
“掌柜,把你们的金银首饰,还有宝石头面全都拿出来看看。”敏敏听得出来,这是韩亦姝身边的侍女,阿黛的声音。
一天之内来了两位财神爷,掌柜忙不迭答应,赶紧出去让人备货了。
“姑娘,我觉得还是金镶红宝石的配这件红嫁衣。”阿黛的言语中有着藏不住的期盼,她手里拿着一匹大红锦缎,上面还有用金线织的联珠纹,“姑娘,这若是做成衣衫,想必是最雍容华贵不过了,到时候您就是全沙月最尊贵的女子。”
韩姑娘心里虽然激动,但面上还算是沉稳,红着脸嗔道:“在外面不要乱说话,还没有明确定下的事,让人听了笑话。”
“姑娘,连夫人都让咱们着手准备了,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阿黛不以为意,仍然细细欣赏起手里的锦缎,幻想她家姑娘穿上的模样。
韩姑娘看阿黛听不进去,便不再多说,这丫头哪哪都好,就是心思简单了些。说来这确实是天大的喜事,只是不知为何,她这心里总是隐隐有些不安。
嫁衣?亦姝要成亲了?敏敏在隔壁听着,越来越疑惑,之前也没听说亦姝许了人家啊?
顾南越看出了她的茫然,在她眼前晃了晃手,示意她继续仔细听。
隔壁的贵客室,掌柜的已经拿来好几套头面首饰,一一介绍着。有金镶玉的,嵌红宝石的,还有从南边运来的珊瑚珠,通透的翡翠,个个价值不菲,贵气华美,听得敏敏都想过去瞧瞧。
掌柜见韩姑娘对一个金镶宝石的手镯爱不释手,又瞥见旁边放着的锦缎,心下了然,脸上始终笑吟吟地:“姑娘好眼光,这个手镯如今不多见了,成套的更是少之又少,且最是配您手边这匹红色锦缎,姑娘不妨先试试。”
“是啊,姑娘,试试吧。”阿黛在一旁小声附和着。
韩亦姝看了一眼掌柜,掌柜立即领会:“姑娘试好了再唤我。”说完就识趣地出去了,留下韩家主仆二人。
阿黛有些迫不及待:“先试哪一套呢姑娘?珊瑚珠的吧?要不还是红宝石的?但是您今儿这衣服配翡翠的呢..”
她自顾自地把桌上的首饰都一个个拿过对比挑选,好一会儿也没听到韩亦姝的声音,阿黛这才发现她家姑娘出神地望着窗外,也不知在想什么,她停下手里的动作,轻声问道:“姑娘?姑娘?”
连着几声呼唤,韩亦姝终于回过神来:“嗯?就试这个吧。”
“姑娘,您今儿怎么了?”
“没事,就是想起一个人来。”韩亦姝淡淡地开口道,低眉敛了眸中情绪。
“您是想起敏敏公主了吧?”阿黛试探着问道,自打姑娘订了亲,夫人便吩咐不要再提起敏敏公主,她起初以为是公主失踪,夫人怕姑娘伤心,后来隐隐觉得事情并非那么简单,好在她并不是追根问底的人,虽不明就里,但是也听话地在姑娘面前闭口不提。
韩亦姝浅浅一笑,不置可否,随后望着窗外悠悠地道:“也不知她怎么样了,希望她还活着,永远也不要再回来了。”
隔壁的敏敏听得心潮起伏,听了这话更是呆楞住,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边的阿黛一脸不解,等着她家姑娘开口。
“你说,若是敏敏回来,我该如何?他日我为王妃,我们就再也不能是朋友了。即便我再不愿与她对立,可我不光是我自己,我还是韩家的女儿,我身后还有父亲、母亲、哥哥..” 韩亦姝轻笑一声,这些话也不知是解释给阿黛,还是说给自己。
原本话语间还有惋惜不舍,可说到最后,她竟有了一丝坚定,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敛了思绪吩咐道:“跟掌柜的说,就要这个,回去吧。”
等隔壁的屋子安静下来好一会儿,敏敏才渐渐地回过神来,声音微微有些颤抖着问道:“她刚才,说的是王妃么?”
是的,韩家要和尉迟康站在一起了。
如今这局面,陛下卧病在床,公主失踪,唯一的王子掌权,韩家迈出这一步也确实无可非议。
只听得敏敏低声喃喃道:“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