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此时已起身站定,正若无其事地拂去尘土,一派优雅从容,仿佛方才摔倒的不是他,憋了半天骂不出一句话的人也不是他。见有人指定他先走,灰缓缓回头看那人,微微侧偏了脑袋思索着。他衣服胸前那只猫咪仿佛也张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随着主人的动作一起偏了头。
“我?”
“对,就你吧。”
甄绎第一个想送走的人,是灰。
零存在感的病症属于沙盒内置设定,级别高于后续人为操作导致的系统变动。正因如此,人为新增的系统屏蔽词无法干涉更高级别的先置设定,甄绎与骆勋无意中逃过一劫,避免陷入忘记目的的浑噩。他们记得自己踏入沙盒的经过与目的,记得发生变故后新进入沙盒的玩家是谁,也认真观察过游戏中遇见的每一位玩家。
如今这位失忆的于声自不必说,此人从一开始就令他们印象深刻。但凡他在的场合,其他人就跟看学霸做往期试卷一样,根本不用操心。只要不作死,听话照做或者等人来救就能过关。没失忆前,于声会更主动地解释应对方案,有条不紊地引导同行者做出正确的行动。在沙盒闯关路上,他利用自身能力与经验尽可能地向人们提供了保护,避免了不少悲剧的发生。
这也是为什么即便发现对方失忆,甄绎与骆勋仍愿意在第一时间回应暗号,冒险与于声协作。一个人善良的底色与品性,有时候比记忆经验更值得他人的信赖。
除于声之外,令他们印象深刻的还有两个人——变故后新加入沙盒的玩家。
一人是精神状况不太稳定,时而叨念自己是SSSVIP的女士。她本人并没有太多出人意表的地方,但她出现的时间点很特殊,且因此记得自己进入沙盒的缘由,据此,他们推算系统发生变故后被消除的东西是玩家进入沙盒的目的。
另一位变故后加入的玩家,正是眼前这个卫衣青年——灰。他的特殊性可谓一言难尽。比如,他现在应该已经是个死人,正死气沉沉的躺在标本室,安分守己地当一具冰凉的尸体,为何会活生生出现在他们面前,行动如常?
事出反常必有妖。
甄绎在回忆里搜寻一番,叹了好大一口气。这位相貌惊艳绝伦的青年但凡开口,必是语出惊人,场面往往不太好看。
平心而论,灰所行非恶,正相反,他在关卡中不乏采取有助于通关的举动。但他实在是……太张扬了。以他的相貌,放在哪儿本就自成焦点,而他的态度举止,以及不加掩饰的藏品展示更是加剧了人群中某种负面情绪的积累,让那些投向他的目光最终燃起了火,烧出来的自然不是热情。
打个并不十分恰当的比喻,他像是个漂亮慷慨,说话不中听,说难听也不为过,但坐拥大量遗产的小少爷,被丢进了继承人竞争中,豺狼环伺。偏他自己没有意识到童言无忌会招来怎样的杀生之祸。
他们第一次遇到灰,就见识了他后患无穷的直言不讳。
当时是个普普通通的资源分配环节,某位具备领袖气质的玩家负责分配资源,过程中,此人花言巧语说服众人,顺手做了点手脚,让资源向自己倾斜,哪怕这会直接导致末尾玩家的“淘汰”。
谁都没敢发现问题,无人有异议,唯有灰开口“夸”人了。
“您刚才冠冕堂皇的说辞,是给自己接下来损人利己的行为提前找好的台阶吗?您真是个高瞻远瞩的人。”
不加掩饰,不留余地,语气真诚但内容全是阴阳怪气的嘲讽,当场揭穿了对方的不良居心。
甄绎与骆勋大为震撼。他们不是没见过说话直接的人,他们见惯了强者对弱者,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有话直说”,或是在某种戏剧化娱乐化的场合,以玩笑的形式说出不中听的话。大家都明白,这样的差距,这样的场合,说话人不必付出代价。
这是成年人的恶劣,也是成年人的狡猾。
但他们很少见过自己身处劣势,权力掌握在他人手中时还不要命说出难听的大实话的人。即便有,也多半是不谙世事的小青年,且不会迎来好的结果。糟糕的是,这里甚至不是有规矩可说的法治社会,而是一个秩序混乱的沙盒,处于监管之外,是随时有可能发生弱肉强食的地方。
不难想象,灰若是不改性子,今后他想要平安存活注定面临多方的阻碍:除了来自沙盒游戏,也有可能来自临时的队友。
不出所料,他们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灰时,他已经被孤立,再不参与任何讨论。当时有人主动接近灰,说了一大堆道理:总归一句话,分享藏品,只要不独占,以实际行动表达分享的诚意,就还是自己人。
谁都看得出,这人虽然话说的客气,但传话内容无异于下达最后通牒。
可灰没理会。
他说,“我的藏品你们用不了。”
对方没放弃,坚持劝说,用伪装出的诚恳语调反反复复强调,“我们不会用可以学,我们中还是有不少聪明人的,也很擅长捣鼓新玩意儿,只要你肯拿出来,稍微教教我们……”
可惜,灰似乎没有读懂对方包裹在好言相劝下的真实威胁,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对方,也打断了自己最后的生机。
“很遗憾,我不会教人,你们也学不会。”
甄绎与骆勋当时借着零存在感的优势,断断续续听了他们大致的对话,察觉出不妙,想找机会现身跟灰谈谈。想让他注意点,让他就算不善言辞也得有个限度,让他注意提防那群人。
结果,他们没找到何时的机会就被迫进入了不同关卡,没再碰面。
事到如今,探究灰当时想表达的真实意图究竟是自己不擅长教,操作复杂旁人难学,还是单纯蔑视“你们都是群蠢货老子不教。”已经没有意义。对方理解的意思显然是后者,灰的尸体就是答案。
甄绎与骆勋是在标本室第一批目睹灰尸体的人。他们当时就确信人是死了。
死人怎么能活?
私造沙盒一旦失控,本就不完整的保险机制将第一个失效。
沙盒中受到的伤害将直接作用于本人,且不可逆。
他们有限的游戏经验里就从未出现过无代价的,无副作用的恢复如初,更别提死而复生了。
是他们观察不足,摸不透这个游戏的设定?是他们经验尚浅,不了解沙盒的机制?还是灰这个人本身有问题?
他们必须找懂行的人,找于声谈一谈。
既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安全着想,也是为了于声的安全考量。
人在经历重大变故后极易留下心理创伤。恢复期因人而异,或长或短。
创伤超过自身承受能力,与之纠缠一生无法恢复的也大有人在。而真实的濒死体验是极其严重的直接创伤事件。何况还是暴力伤害事件导致的死亡体验。
甄绎亲临过事发后的现场,确信那绝非平静的死亡。
没人可以做到在未经干预的情况下全然无所谓。灰表现出的态度接近麻木,不是好兆头。可能伴随着更严重的压抑与隐藏。
这样的人无论是否出于本意,都有可能对自己或他人造成伤害。
如果要与他结伴同行,当有所警惕。
甄绎观察于声目前与灰的氛围,融洽的就算下一秒就提出要当对方的保护人自己都不会感到意外。两人关系这么近,总该多知道些关于对方的事。
甄绎摸了摸下巴,想:不过话说回来,现在的灰和当时不太一样。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一物降一物?
现在这个灰在于声面前没有当初那种鹤立鸡群般,我与你们都不是同类的疏离感,也没有隐隐散发出的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傲,反而是一副很好相处的样子。
真的是同一个人?
该不会是双胞胎吧?
总之,既然插不进话,若想避开灰与于声沟通,交换信息,就只能利用当前的机会:传送带送人的先后顺序。以此为由先请走灰,让他与众人暂时隔离。
甄绎信心满满,认为此举合情合理,完美避免了打草惊蛇。
想法很好,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灰的不配合。
只见灰默默来到膝盖高的传送带前,垂眸瞥一眼脏兮兮的传送带,大约是想象了一下自己蜷缩在上头移动的情形,果断往后退了一步,眼神抗拒。
他不肯走。
甄绎朝着灰挥动手中的印章,催促道,“还等什么呀?”
好漂亮的一张脸,好磨蹭的一个人。
灰,“……”
骆勋,“要不我先来吧?”
见无人配合,甄绎被落了面子没了词,他自告奋勇提出主动一试。搭档一场,两人之间吐槽归吐槽,义气还是要讲的。
骆勋干脆的跳上传送带,盘腿而坐,算是给足了搭档面子,“传送带速度不快,挺稳当的,跳上来没事。”
他没过过金尊玉贵的好日子,看不懂灰眼底的嫌弃,他只当别人是怕危险所以不敢往移动的传送带上跳,遂好心地做出示范。
就在甄绎打着小算盘鼓动灰坐上传送带时,于声的头痛毛病终于有所缓解,他身残志坚地摸到了椅背,径直坐下休息。他听了他们对话,见灰仍与那二人僵持,便掀起眼皮瞥了灰一眼,又瞥一眼传送带,心领神会的理解了灰没有说出口的嫌弃。
传送带显然从未被清理过,仍留有前人使用过的痕迹:一些无法名状的残渣,或许是吐的,或许是哭的,已经干了,看这不过是陈年污垢罢了;一些尚未干涸的血迹,像是新鲜的。
灰这是嫌传送带脏。
怪娇气的。
于声一手搭在椅背上,远远端详着灰的侧脸,没来由地想:
沙盒内年龄外貌均可以伪装,不知道他这副模样是他自己长的,还是自己选的。
如果是自己长的,确实不像是经历过风吹日晒,应当是被呵护的很好才对。
灰在视觉上呈现出的绝对优势,像是可以轻易得到全世界的爱。
奇怪的是,在爱中长大的孩子不该有灰表现出的割裂感。
一个人在成长中被他人怎样对待过,会在自己心上,身上,留下伴随终身的烙印。
灰的言行没有任何地方体现曾被人用爱浇灌过的痕迹,没有被爱者与生俱来的坦然、自信以及对世界、对他人的信赖。
他遇事遇人丝毫没有正向思维的倾向,似乎并不相信人天生就有获得幸福与好运的机会。他人对他的善意仿佛也不是他长久以来习惯的自然法则,他会回避,会怀疑……相反,他人的恶意他却安之若素……
或许正因如此,他才能对自己被杀一事表现的无动于衷。
这份无动于衷,不像是取自生活赋予的底气,反倒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在。
总之船到桥头自然直,死就死,没有他走不下去的路。
然而,就是这般连死都不怕的勇士灰,现在正对着传送带上的污渍皱着眉,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最终“娇气”地摇了摇头,仍罚站似的盯着那传送带。
脏,这条路他走不下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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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第 12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