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夜路

暮色将崇文中学吞没大半,唯有演讲室像个倔强的白盒子,简直亮得刺眼。冰冷的白炽灯光下,粉笔灰在光柱中缓慢翻滚。

段涟第一百零一次想把脑袋磕在桌面上。深棕色的眼瞳死死盯着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黑字和红笔的圈划,蓝的注释。演讲稿?这分明是数学对他这个“语文课代表”的公开处刑!他试图把闻仟言他们那些天书般的解题逻辑,翻译成评委能听懂的人话,但这比让他去做十套数学卷子还痛苦。桌角那个被啃了一半,如今已经凉透了的冷包子,嘲讽般昭示着他潦草应付的晚餐。

“所以这个非线性微分方程的稳定性分析,核心在于……”段涟开始怀疑人生了,“在于……它不稳定得很有道理?”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觉得自己像个试图用铲子挖穿地球的二货。

“啪嗒!”一小截白色粉笔头精准地弹落在段涟摊开的笔记本上,正好砸在他刚写的那句“不稳定得很有道理”旁边。

段涟:“……”他猛地抬头,怒视粉笔飞来的方向。

闻仟言依旧杵在巨大的白板前,身姿挺拔,在白板映衬下像个沉默的标尺。他左手还保持着弹射的姿势,右手捏着深蓝色板擦。漆黑的眼瞳没什么情绪地扫过来,眼尾的泪痣在强光下几乎隐形。

“核心在于李雅普诺夫函数的构造失败点。”闻仟言的声音平淡得像在念说明书,毫无波澜,“你写的,是废话。逻辑负分。” 他甚至没等段涟反应,目光就又移回白板上范梧道正在画的拓扑结构图,手中的板擦在某个关键节点上虚点了一下,“连通性证明这里,环的界定模糊。”

正准备看戏的范梧道:“……啊?哦哦!马上改!” 他赶紧低头修改,心里嘀咕:言哥这直球打的…小莲叶脸都绿了,这会儿真成莲叶了。

段涟确实脸都“绿了”。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上头顶,烧得他耳尖发烫。中午在食堂的那句“联系你很麻烦”的旧恨,加上现在这句“废话,逻辑负分”的新仇,完美引爆。

“废话?!”段涟声音拔高了一点,带着被戳中痛处的恼羞成怒,“闻大学神,您老人家思路飞升九重天,我这凡夫俗子不得先理解您仙气飘飘的逻辑才能往下编?要不您来写这‘废话’演讲稿?省得浪费您宝贵的挑刺时间!” 他话一出口就有点后悔,但那股憋屈的小脾气顶着他收不回来。

闻仟言闻言,终于正眼看向段涟,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真的在思考这个提议的可行性。两秒后,他摇头,语气带着一种实事求是的残酷:“我语言表达得分一直波动大 、不稳定。你写。” 顿了顿,又补充一句,目光扫过段涟稿子上惨烈的红蓝战场,“虽然慢,但语言组织这方面是你的主场。” 这话听起来像是陈述事实,但落在段涟耳朵里,怎么听怎么像“你也就语文像回事了,赶紧写吧”。

段涟:“……” 他感觉一口老血堵在喉咙。主场?数学竞赛,讲数学知识。他一个数学学渣在数学竞赛上讲数学知识的主场吗?!这到底是肯定还是高级黑?他气得想笑,又憋屈得想揍人。

“噗嗤!” 一直竖着耳朵听的林欣文没忍住笑出了声。她赶紧捂住嘴,肩膀一耸一耸的,明亮的眼睛在段涟和闻仟言之间来回扫视,充满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哎哟喂,”她努力憋着笑,声音都在抖,“段哥,闻哥的意思是……嗯…对你非常信任!对,是组织对你的信任!让你在语言的艺术海洋里尽情遨游!至于数学解题过程的星辰大海……”她促狭地朝白板指了指,“交给我们就行!分工明确,多好!” 她特意把“信任”和“艺术海洋”咬得特别重。

范梧道也憋着笑,假装专注画图,肩膀可疑地抖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尴尬又有点好笑的氛围。两个当事人一个脸黑如锅底,一个面无表情仿佛刚才只是陈述了“今天星期四”,只有林姐的笑声在努力充当背景音。

段涟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跟这个数学怪胎兼语言障碍兼社交黑洞生气纯属浪费生命。他狠狠瞪了闻仟言一眼(对方毫无反应),认命地抓起红笔,在那句“废话”上划了个巨大的叉,力度大到几乎将纸划破。他咬着牙,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字来:“…行!我改!我这就把‘废话’升级成‘闻神认证的仙家逻辑阐述’!满意了吧?” 他把“仙家逻辑”几个字咬得格外重,带着浓浓的讽刺和些许的自嘲。

闻仟言似乎没听出讽刺,或者听出了但不在意,只是淡淡“嗯”了一声,注意力已经完全回到白板上:“连通性证明解出来了就记住然后擦了重写一遍,字太乱了。林欣文,检查一下刚才那个概率模型的边界条件。” 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交锋”从未发生。

段涟:“……” 他气得肝疼,但只能把满腔愤懑发泄在稿纸上,红笔划得唰唰作响,内心疯狂吐槽:这人脑子是数学公式做的吗?自带嘲讽系统还毫无自觉!仙家逻辑?我看是钢筋直男逻辑!

时间在段涟的怨念和白板前专注的讨论,以及林欣文偶尔憋不住的低笑中流逝。窗户正大开着,夜晚的微风总带着凉意,不仅吹过了街道旁梧桐树的树梢,还吹散了段涟的困倦。当段涟终于合上那本饱经摧残的笔记本时,感觉手腕和脑子一起报废了。他瘫在椅子上,有气无力:“我…尽力了。明天再顺最后一遍。你们呢?”

“我们这边也差不多了!就等你的‘仙家逻辑阐述’最终版来配合作战方案啦!”林欣文元气满满地收拾东西,还不忘调侃一句,换来段涟一个白眼。

“撤!”范梧道拎起书包,“言哥,走吗?”

闻仟言正将最后一块板擦放回原位,闻言,目光习惯性地扫过白板确认无遗漏,然后…极其自然地、或者说极其突兀地,落到了段涟桌上那个冷透的、孤零零的包子上。视线停留了大约0.5秒,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收回目光,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语气平板无波:“嗯。走。” 没有说别的,也没有停留,直接走向门口。

段涟看着他那干脆利落的背影,心里那点因为“仙家逻辑”梗起来的别扭还没完全消散,又被他这“看包子”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看什么看?想吃自己买呗! 他一边腹诽,一边慢吞吞收拾自己沉重的书包。

四人一起走出教学楼。深夜的校园寂静空旷,只有路灯昏黄。林欣文和范梧道家住一个小区,有点远,便打了声招呼就打车一块回去了。当然,两人走后就剩段涟和闻仟言了,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只是吧……这两人之间的气氛比威海的夜风还凉。

段涟背着快把他压死了的书包,满脑子还是那些该死的数学逻辑和闻仟言那句“废话”。他越想越憋屈,忍不住小声嘟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旁边那个沉默的木头听:“……仙家逻辑……哼,我看是噎死人不偿命的逻辑……还负分……就算我语言表达真差……那也没见你语文考得比我好……”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中足够清晰。

闻仟言脚步似乎顿了一下,极其轻微。他侧过头,看了段涟一眼。昏黄的光线下,段涟只能看到他线条利落的侧脸轮廓和紧抿的唇。闻仟言没说话,只是转回头,继续走路,脚步似乎…加快了一点点?很快就拉开了和段涟的距离。

段涟看着他突然加速走远的背影,更气了。他懒得说话,只能气鼓鼓地瞪着那个越来越远的背影。

闻仟言没有回头,也没人知道他到底听清了多少。他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满是梧桐树的街道中。

段涟走了一会,便站停了脚步。他独自站在昏黄的路灯下,海风带着咸味灌进他敞开的校服领口,冷得他一哆嗦。他拢了拢自己的校服外套,看着闻仟言消失的方向,一股巨大的疲惫和“众人皆醉我独醒(在数学上)”的孤独感涌上来。他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子,低声骂了一句:“……数学怪胎!钢筋直男!还有…走路跟开了疾跑一样!我是什么怪物吗!跑那么快……” 把能想到的词都安在闻仟言头上后,他才觉得稍微解了点气。背着沉重的书包,拖着灌了铅似的腿,踏上了独自回家的路程。路灯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嘴里还在无意识地碎碎念着对某人数学能力和社交能力的“高度评价”。

而在段涟看不到的前方拐角阴影处,闻仟言并没有走远。他和段涟的路程上下学都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分叉口,因为两个人住的地方是相反的。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隐在黑暗里,静静地听着身后路灯下传来的、越来越近又带着明显怨气的脚步声和那几乎听不清的嘟囔。直到那脚步声和嘟囔声经过了拐角,朝着另一个方向远去,他才从阴影中走出来。夜色中,他轮廓分明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更偏黑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捉摸的波动,快得像错觉。

他抬手,指尖习惯性地拂过左眼眼尾那颗小小的泪痣,随即双手插进校服口袋,独自走入了与段涟方向相反的、更沉重的夜路中。路灯将他独自前行的身影拉得很长,步伐沉稳,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停顿和倾听,从未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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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颗痣
连载中Z藤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