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走是羽泊从未有过的体验,推着他的青年一路上默默无言,这让习惯了与人说客套话来保持社交距离的羽泊有些不自在。
“说起来,我应该如何称呼您?”羽泊没话找话道。
骨铮说:“不是您,是你,你可以叫我骨铮,或者伽斯特。”
骨铮推着他问:“你呢?”
“尼奥。”
骨铮看了看他的黑眼睛黑头发:“你看起来与我来自同一个民族,你没有其他名字吗?”
“……”
骨铮嗤笑一声:“这么难以启齿吗?真让人好奇。”
“…羽泊。”羽泊叹了口气说道:“你不懂,我的工作需要我用一个听起来高级专业一点的名字。”
骨铮推着他的手一颤,轮椅颠簸了一下。
“怎么了?”羽泊吓了一跳,抬头看着他问。
骨铮把轮椅扶正,淡淡道:“没什么,你的名字跟我从前的一个熟人很像。”
“哦?他叫什么?”羽泊很有兴趣地问。
“忘了。”骨铮生硬道。
“喂,你刚才还说…”羽泊忽然停顿,干笑了两声,识趣道:“好吧,你不想说就算了。”
骨铮没吭声。羽泊悄悄在心里打了个问号,按照一般灯塔人说话的方式,他会说成“我的熟人”或者“我认识的人”而“我从前的熟人”这个说法很奇怪,为什么要用过去式呢?
也许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语病吧。
大约走了半个小时,骨铮把他带到了自己家。
“到了,我家。”骨铮说。
羽泊看到这一片区域的房子大多都造型相同,远看是一座座排列整齐的方块,用狭窄的过道相连,只有骨铮的家有些奇怪,门口不是台阶而是一个斜坡,墙壁并不是光滑的水泥而是各种材质的瓦楞墙拼接,这种设计会让墙壁的摩擦力很强,整体看上去像一个被折叠过很多次再展开的房屋折纸模型。
就像是专门为坐在轮椅上的人设计的一样。
屋子里开着灯,看来有人在家,羽泊赶紧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
骨铮打开门,把他推了进去,屋子里的灯瞬间都亮了起来,一个金发碧眼的小姑娘正坐在客厅的桌子前,闻声看向门口。
“这是莉莉,我妹妹。”骨铮介绍道。
“你好。莉莉,我是尼奥。”羽泊朝小姑娘友好地笑了笑。
“你好。”莉莉看起来不太擅长与陌生人交流,怯怯地跟他打了声招呼就没再说话。
“我去做饭,莉莉,去我的衣柜里给他找件能穿的衣服。”骨铮转身进了厨房。
“好~”莉莉提高声音回应道,然后站起身,熟练地拄着拐杖去到了另一间屋子。
羽泊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这个房子是这样设计的,为什么骨铮遇见他的时候恰好推着一把轮椅。
哪能让残疾的女孩帮他拿衣服,羽泊连忙推着轮椅滑了过去,嘴里喊道:“我来我来!”
等他十分艰难地滑过去的时候莉莉已经帮他找到了一件T恤和长裤,递给他干脆道:“你换吧,我出去了。”
“…谢谢。”羽泊接过衣服心情复杂。
莉莉朝他笑了笑,又灵活地拄着拐杖去厨房帮忙了。
羽泊独自在卧室艰难地换好了上衣,拿着裤子看了一会儿,材质很廉价,是某种化合纤维,他又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残存着洗衣液的独特香味,有一种复古的感觉。因为现在上层塔已经几乎没有人会用水来洗衣服,大家都用高频磁震来清除污渍。
“喂,你在干什么?”
羽泊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哆嗦,抬头一看发现骨铮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正盯着他。
“是不是不方便?我帮你?”骨铮指着他手里的裤子道。
“不,不用。”羽泊紧紧攥着裤子,惊魂未定地看着他。
骨铮将信将疑地看了他几眼,缓缓转身走开:“那你快一点,饭都做好了。”
直到他离开很远,羽泊才松了口气,艰难地换上了裤子,推着轮椅来到了餐桌边上。
伽斯特兄妹早就坐好了等着他,两双眼睛齐齐地看着他,羽泊有些尴尬,他不习惯这么被人盯着,尤其是在别人的家里,生怕给人添麻烦,连忙紧张地调整轮椅的方向坐好,可是轮椅却在这时不听话了,怎么调都调不正。
正当他急得冒冷汗到时候,骨铮突然起身朝他走了过来,在他没反应过来之前,双手穿过他的腋下,把他轻松地提了起来,然后放在了椅子上。
羽泊全程一动没动,身体僵硬,像个娃娃一样被人贴心地摆好姿势。
“坐椅子吧,轮椅太滑,吃饭时不方便。”骨铮理所当然道。
“…好的。”有理有据。羽泊汗颜。
羽泊看了看面前摆好的晚餐,一片没有抹任何酱料的白面包,一份炸薯条,一碗热气腾腾的玉米浓汤,里面似乎添加了肉沫和蘑菇碎。
这份像快餐店里儿童套餐似的东西竟然就是这对兄妹的晚餐了。
“请问能不能给我一副刀叉呢?”羽泊委婉地开口。
伽斯特兄妹明显一愣,然后哥哥起身去厨房给他找了两只明显不是一套的餐刀和餐叉。
“谢谢。”羽泊说。
玉米浓汤的香味充斥着他的鼻腔,早就空空如也的胃催促着他进食,羽泊在接过餐具后也懒得说客套话了,与兄妹二人一起安静地吃起了晚饭。
吃了几口,羽泊偶然间一抬头,发现兄妹二人竟然都在看着自己,他心头一跳,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问题,条件反射地擦了擦嘴,说:“抱歉,我实在太饿了,所以吃相有点狼狈,请多担待。”
“不是。”骨铮看着他说:“我从来没见过有人用刀叉吃面包和薯条。”
羽泊一愣,说:“什么?那你们用什么吃?”
“手。”骨铮和莉莉异口同声道。
接着骨铮拿起面包,莉莉拿起一根薯条,当着他的面放进了嘴里,似乎在给他演示怎么用手吃东西。
羽泊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在他们盯着自己十分严肃地咀嚼了三下之后破功了,摆着手大笑了起来,边笑边说抱歉。
“怎么了?没见过这么上流的吃法?”骨铮勾着嘴角说。
“哈哈哈哈哈哈哈…不好意思…”羽泊笑得快钻到桌子底下了。
“你们贵族是不是吃玉米粒都要用叉子啊?手抖一下一天都吃不上饭了吧?”
“哈哈哈哈哈哈…咳咳。”
羽泊都不记得自己上一次笑这么久是什么时候了,还是因为这么不好笑的笑话,笑到最后他的嗓子都有点痛,腹部也因为绷了太久无力了,但是骨铮这个黑心家伙总是在他快好了的时候又突然说点什么把他逗笑,好像看到他笑得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他就满意了。
一顿饭在他的笑声中度过了,骨铮收拾了餐具端去厨房,羽泊虽然想帮忙,但是感觉自己去了也只会徒增麻烦,还是算了吧。
这顿饭吃的十分融洽,莉莉此时已经没有刚开始那么怕生,坐在桌边跟他聊了起来。
“你也是残疾人吗?”莉莉看着他的腿问。
“不是,我的脚扭伤了,所以你哥哥才送我回来的,抱歉坐了你的轮椅。”
“没关系,给你坐。”莉莉笑着摇了摇头:“你是我哥哥的朋友吗?”
“算是吧?”羽泊想了想说。
“他以前也会带朋友回来,我没见过你。”莉莉端着小脸看着他说。
羽泊轻笑道:“我们今天才刚认识。”
“刚认识你们就成朋友了?”
“嗯……这个嘛…”
“你们在聊什么?”骨铮用毛巾擦着手走了过来。
“哥哥!”莉莉叫了一声。
骨铮摸了摸她的头,说:“去试试新轮椅,把你的拐杖暂时借给他用吧。”
“嗯!”莉莉笑着点点头,跟羽泊换了位置,推着新轮椅说:“好轻,我要去外面试试。”
“别去太远。“骨铮说。
“知道了——”莉莉熟练地推着轮椅出了门。
羽泊看着莉莉的背影,说:“你就这么放心让她自己出去?”
骨铮在桌边坐下,说:“她不会走太远的,而且我要做的是保护她,不是限制她的自由。”
羽泊点点头,看莉莉的样子,应该是被保护的很好,虽然有些怕生,但是并不懦弱,相反是个很勇敢,很开朗的姑娘。
“你把她养的很好。”羽泊看着他笑道:“你们长得一点也不像,是亲兄妹?”
“不是,她是我捡来的,那时候她才四岁,被扔在圣保罗教堂,就这么大一点。”骨铮用手比划了一下大小,大概是一只成年布偶猫的大小。
“你那时候多大?”羽泊问。
“九岁。”骨铮说。
羽泊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九岁!?你的父母让你去领养的吗?”
“我们没有父母,这里的每一个家庭,都是由一群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组成的,有的家庭有母亲父亲这样的角色,我们没有,我们的家由兄妹组成。”骨铮说。
“为什么会这样?”羽泊震惊地问。
骨铮平静地叙述道:“因为这里是灯塔最偏远的地方,没有人管,没有人记得,也就成了弃婴们的流放地,无家可归的人最后的终点。男人去把女人领回来,女人去把孩子领回来,大的孩子去把小的孩子抱回来,小的孩子去把更小的孩子抱回来,就这样组成一个个家庭,相互依靠,生活下去。”
羽泊沉默了片刻,低着头说:“我只听说过这里是灯塔最贫穷的地方,没想到是这样。”
骨铮勾着嘴角摇摇头,说:“说说你吧,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先说好,我没钱送你回去。”
“我…我也没有家人,一直是自己一个人在大城市工作,所以出了事也没有能联系的人。”羽泊叹了口气道:“明天去桑塔纳大街碰碰运气吧,如果车没了我就等空轨修好再回去好了。”
骨铮疑惑道:“你不是沃夫朗的法律顾问吗?消失这么久真的没事吗?”
羽泊苦笑道:“还真没事,我们这行一般是一年接一个项目就够了,剩下的时间都是带薪休假,正好我的脚扭伤了,不如就在这里修养算了。”
“贵族就是清闲啊。”骨铮哼了一声:“你要在哪里养伤啊?”
“旅馆?哦,差点忘了我现在身无分文。”羽泊看着他说:“顺便一提我不是贵族,我只是一个给贵族打工的上民。”
骨铮动了动耳朵表示听到了。
“这下可遭了啊,我要在哪里养伤呢?”羽泊看着他眨眼。
“……”
“我的脚好痛啊,不会有人这么狠心会把一个孱弱的伤员赶到大街上吧?”羽泊意有所指地朝他眨了眨眼。
“……”
“啊……世道如此险恶,这究竟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骨铮烦躁地掏了掏耳朵,皱着眉说:“我先说好,我不会让你白吃白喝的,你要想待在这就得给我洗衣服做饭拖地刷碗,还要陪莉莉玩,照顾她,她去哪你去哪。”
“啊…怎么能让一个伤员做这些,这究竟是…”羽泊趴在桌子上小声絮叨。
“我现在就把你扔出去。”骨铮噌地站了起来。
“我做我做!”羽泊举起双手投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