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运踏上天梯。
也不知过了多久。
赵朗穿着一身白衣，腰间红穗串挂着两个铜钱。眉间点红，站的挺拔，仙气飘飘的端立在云端深处。那是天梯的尽头。
赵朗拱手一礼。微笑道：“恭喜仙官成功度任飞升之劫。”
他飞升了？
谢灵运一言不发，心下有些疑虑。只是微微颔首。
赵朗好像变了个样子，如沐如风，万点没有女娲山那时之影。这样看，确实有点神仙的做派。
赵朗清笑一声，一语道破：“你没有看错，我确实是赵朗。但是在仙庭你得叫赵公明。我是你的引路人。”
谢灵运默然。
赵朗意有所指：“这里是仙庭。有什么想问我的，都可以问出来。有问必答。”
谢灵运这人生的木讷，话都不会多说一句。
赵朗实在憋的不行。
仙庭怎么会让他来做这个引路人。仙庭是没有其他神仙了吗！赵朗内心咆哮。
他看着谢灵运，脑子里长篇大论，想着怎么才能把“谢灵运都飞升了，总不至于什么都记不起来吧”这句疑问变成陈述句。
谢灵运这回倒是深得心意，自己就说了出来：“我的记忆…不太清明。”
又补充道：“只是记起来，我是那个少年。”
赵朗很想问他，什么少年？红衣服的那个？难道他是仙乐？他不是谢灵运吗！？他在女娲府里都看到了什么？还有他怎么知道“以身犯险，濒临死境就能出了那个鬼地方？这些谜雾重重堆积在赵朗心头。恨不的一股脑全都问出去。
为什么做个引路人，只能有问必答。为什么要剥夺他问话的权利！不公平！！
幸好谢灵运这时候倒是没有惜字如金。
“我跟仙乐应该是有些渊源。在那个里面我只看到了仙乐和我。”又加了句：“是少年时的谢灵运。”
“然后我就到了这里。”
谢灵运摊开一手，掌心聚集灵力，跃出一蔟蓝光。
飞升的莫名其妙，他甚至没有一点感觉。
赵朗狐疑的看着他。忽然又发现了一个问题。谢灵运周身气息非常沉稳，灵力运转也毫无问题。不像是刚刚才历劫飞升。
他分明记得，他刚刚飞升那会，一身血爬着上来，还爬了三天三夜。
那时他就奇怪，接待他的仙官怎么能做到面无表情又一脸笑意，非常诡异。
妈的，原来是天道所为，这种被封口的感觉实在太不妙！
谢灵运似乎陷入沉思。
赵朗温和道：“仙官飞升大同小异，或有机缘，乍然飞升，也当属正常。仙官若无其他疑问，请随我往前走。”送出一手，向前引路。
长梯不远处有一道高门，上书“仙庭”，非常显著。
谢灵运抽回心绪。恢复古井无波。向前走着。
“这是要去哪？”
赵朗：“仙庭大小仙官。皆有属于自己的仙器，这边是往古阁方向去。”
谢灵运一脚跨过门槛，另一脚稍落，转身停住，看着赵朗道：“是不是跨进去，就算是真正的仙官了。”
赵朗：“即便仙官您没有入这道仙门，您的仙官身份的的确确已成既定事实，不会再有更改。”
谢灵运：“那意思是……”谢灵运陡然收回了已经跨进去的那只脚，复道：“不进去也没事了？！”
祖宗，你闹哪样！？你搞什么？你不进去，我做什么引路人？这不是耽误事！他还等着去救崔珏，闹什么小脾气这是？
赵朗似乎有火光迸发，但是被生生隐下去了。
他莞尔道：“仙君……”
谢灵运沉声道：“好好说话。”
这个赵朗，左一口仙君，又一个请，可实在跟那个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赵朗能对得上号。
顿了一会。赵朗似乎是怔住了。
再出口时，忽然就能‘好好说话’了：“你以为我想啊。还不是仙庭的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破规矩。你以为我想做这个引路人？我事情多着呢！别以为你野蛮碰上死耗子，把我从那个鬼地上弄了出来，我就不找你麻烦了。你最好别跟我扯上关系，早晚我要扯你后腿！”就好像突然被打通了任督二脉。
谢灵运静静的看着他。
赵朗：“？”
赵朗却好像没有反应过来一样，背起两只手，气急败坏的先行跨过去：“让你进来就进来。”又两只脚蹦了出去：“还收回去。你以为仙庭是你家大门口吗？你闹着玩？”
谢灵运挑眉。确认这个人和之前认识的那个，相差无二，虽然不知道缘由，但是也稍微放下心来。
他大步跨进仙府大门。
“走吧。”
赵朗话头不停，却乖乖跟了上去。
长空荡荡，万里粉云。
倒峰耸然林立，错落有致，灵气沛然。倒峰之上，朱墙玉瓦，亭台楼阁，不乏富丽堂皇，似与人间相似。
赵朗：“谢灵运。你怎么飞升了？那幻境里头有什么机缘吗？为什么你知道被雷劈死就能出来？对了，崔珏出事了你知道吗？”
谢灵运停了步子，眸子忽然冷淡下来。
赵朗估摸着觉得他是觉得他话多。于是他挑着最要紧的问题，问道：“你知不知道你到底是谁？”
鸿钧还是…谢灵运？
谢灵运：“我没有恢复记忆。我只知道你叫我谢灵运。”而那个幻境里头也有个少年谢灵运。还有，那个少年仙乐。
赵朗无所谓道：“谢灵运就谢灵运吧，也挺好听的。”
谢灵运：“……”
这应该不是好听不好听的事情吧。
二人又缓慢走着。
赵朗忽然啧了一声。
谢灵运顺着他的视线看过。是一面四四方方的铜镜，里面如水波一般荡漾着雾气。
谢灵运：那是什么？”
赵朗没有回答他。直接走到了那面铜镜前面。谢灵运也走了过去。
铜镜中，赵朗一身白衣沉浸其中，波纹稍动，一排字忽然显现了出来。
“赵公明，财神，使聚宝盆。”
非常简短，好比人文介绍。
有一道声音从中间传了出来：“赵公明仙官，您好！”
十分机械，不显声色。
赵朗翻翻白眼：“两千年了，一成不变。起码弄个仙子的声音，这么不悦耳，怪不得我不爱呆在天上！”
赵朗想起正事，回过头冲谢灵运道：“你来试试。”
谢灵运走上前去。
铜镜挥着空洞的嗓音，道：“谢灵运仙君，您好！”
但是和赵朗不一样的是，他只有一个名字，没有其他任何附言。
赵朗解释道：“等你拿了仙器，确认你所司任何就能出现了。应该。”
赵朗宽袖一挥，灵力波动。铜镜中应势腾起一道金光遥遥散出。折射出一道又一道，谢灵运顺着光晕看过去，一边看着旁边若无其事的赵朗，似乎司空见惯。
赵朗：“你先看。”
光晕在巨大的天空中投射出一个又一个闪烁着金光的名讳。一排一排，浮动着。
谢灵运一排排看过去，在其中看到了赵公明，自己的，还有仙乐。
“仙乐也成仙了？”
赵朗：“当然。”
那之前女娲府，对女娲府若能飞升，那将必成世间第一，无不艳羡又不乏忌惮之意，合着人早就成仙了？
赵朗：“啧啧啧。”连啧三声。
谢灵运顺着他的目光，锁定到了“谢灵运”三个字。
谢灵运：“？”
赵朗：“一骑绝尘！”
赵朗回过头，对谢灵运道：“你可能不记得了。这个上面是所有仙官的名讳。以前，”赵朗指了指“谢灵运”那三个字，又道：“那里是鸿钧。”
那又如何。按赵朗所说，那是他的前程往事，过去了的事自然是会被翻覆。他如今的名字，是谢灵运。如此，在正常不过。谢灵运不解，但是他直觉赵朗不会单单只是因为他的名字排第一，才这样惊叹。
虚空中，工工整整，行行陈列着，而他和另一个名字，列在首位。确实很瞩目。
赵朗摇摇头，指了指偌大的虚空，名讳多到数不胜数：“你以为我是说你名字排第一？虚头巴脑的东西，我没有那么肤浅。你看这面墙满满当当的名字。你以为他们是独指哪一个人？”
赵朗抛出重弹：“你错了，这不过就是个神职之名。”
谢灵运瞳孔蓦的收缩，连成一点。赵朗无所谓道：“我，赵公明也不例外，就是个职位。
“如果我灰飞烟灭了，那么世间就会出第二个赵公明，没了第二个，还有第三个，甚至千千万万个。”
“世间存在，赵公明就永远存在。”
赵朗不觉有异，继续道：“到我这一代，顺位第三十六代。”
又补充道：“我希望有人能记住我叫赵朗。这样我才觉得我还有点血性，而不是天上无悲无喜的一尊普通的神仙。你以前从来不喊我赵公明。不过也从来不喊我赵朗。”语气有些黯然。
谢灵运忽然问：“那我叫你什么？
“赵有钱？”
赵朗：“？”
不可置信道：“你真的没恢复记忆吗大神？
谢灵运坦然道：“没有。我只是想，你身无长物，满身铜臭，所以大胆猜测。没想到你真的叫这个。不过，很符合你的气质。”
财神爷最不缺什么？
赵有钱希望是女人……
赵朗假装听不出他的褒贬，翻了个白眼后继续道：“而你最为特殊，开天辟地第一人吧。反正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是个风云人物，你出生就是仙，连飞升的门槛都没有，仙庭里赫赫有名。”
“仙庭里没有大小之分，但是你确实当之无愧的第一。鸿蒙初开就有你了，在你之前前无古人。大概也就只有底下那尊活化石可以和你相媲美。”
“只不过天庭不比人间，仙官里喜欢闲言碎语八卦的不多，少有人议论。大家又各司其职，没人去管你如何出众。”
末了，又加了句：“比你出众的也不是没有。”
赵朗努努嘴，“诺！仙乐，你应该有些眼熟吧。那个红衣少年。”
一排字和谢灵运并排，正是仙乐。奇怪的是，稍微比较一下，就能发现，满堂金光，唯有仙乐二字通体不明亮，甚至稍显得暗淡。
赵朗着重点评：“而仙乐的话只能用四个字形容，离经叛道第一人。”
“你俩各有所出，排在一起还挺和谐，哈哈哈哈哈。”
谢灵运没觉得多和谐。
三个字的，两个字的，能有多和谐。
谢灵运：“他是因为什么飞升的。”
赵朗摇摇头：“那我不太清楚。只知道他飞升了两次。”
谢灵运诧异道：“两次？”
赵朗：“所以说他离经叛道！飞升就飞升，两度飞升，万户第一人。我从来没见过堕仙了还能再度飞升的。还有我听说，他背离女娲师门，才得缘飞升，不过也有可能是谣传。事实是什么，估计除了他本人和女娲府的，没有人知道。”
赵朗抬手隔空一点。巨大的天屏中，仙乐二字，忽然闪烁了一下。点开却也没有任何附言。空空荡荡一个名字。
谢灵运不解道：“他怎么也没有。还有他这个也是个职位？”
“你先听我说。仙乐一共飞升两次，但是两次成仙的时候，没有进入灵台挑选仙器，他赤手空拳，孑然一身。
“所以记录并不完整。没有人知道他是个什么仙官。也不清楚，这究竟是个什么新出的仙职。”
谢灵运反问：“新出？”
赵朗点头。继续道：“别人都在讨论这个是不是神职。只有我觉得那就是个名字。仙乐其人，不同寻常！”
一边感慨道：“人生大起大落至极。”
“他第一次飞升的时候连仙庭都没上，也不知道干了什么，只记得忽然有一天，这个上面就多了仙乐的名字，先关们都在讨论这个仙乐到底秉持什么之责。”
“但是出乎意料的，他的仙号独树一帜，和你并列。”
“那时我就知道了，那真的是仙乐。依着女娲族恐怖的力量，确实有资格写在首位。”
“只是没想到的是。那赤光火盛，金光缭绕的两个字不过片刻，犹如残烛之火，明灭挣扎。再不过刹那便焰熄影灭。变成灰色了。”
“他坠仙了。”
“谁也没有想到。”
“第二次飞升。”
赵朗举起一手，“事先声明啊。那回我不在啊！你等会你别问我为什么没事。我也被埋在土里差不多两千年。也算是同三届共患难了。
赵朗非常有忧患意识。
“只是偶然有一天，人间出了个大妖怪，仙庭合力上下派了多少仙官，却一一被打成重伤，或者直接灰飞烟灭。力量之大，令人忌惮。”
“那时候这个上面才叫真的精彩纷呈。每天都有仙官死去。”
“而仙乐就是那时候飞升。毫无征兆。他跳上仙庭，直接吞噬了仙庭当时所在合计167位仙官的仙元，竟然没被反噬而死，可见女娲族的强大，以至于天地骇色。”
“我甚至那个时候隐隐猜测是那个大妖怪是不是就是仙乐。”
“可事实证明，他拿着那么多仙官的仙元已一己之力单挑并击杀了当年众仙官合力都杀不死的妖怪。”
“亦正亦邪，岂不是造化弄人。
或许是盈满则亏吧！
再后来就以谣传遥，传他死在仙乐大碑之下了。”
谢灵运：“你怎么知道以谣传遥？他没死？”
赵朗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谢大人，你的求知欲什么时候这么强了？”
“还有，”他指了指仙乐二字：“确实没有死啊。”
虽然暗淡，但是还亮着，不就是活的。
“不过也可能是半死不活吧。”
谢灵运：“你不是说这上面的只是个职位？他二度飞升。你怎么知道这个还是他本人？”
赵朗：“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只有他能和你的前身独独并列在一块，位居高位。你虽然不记得了，但是你确实是本人啊。这上面的鸿钧也没有了，它依着你现在的身份更改成了谢灵运。诺，没错啊！”
这上面首当其冲，最高处的的确确写着谢灵运。
“这个上面能被更改身份的缘由是什么，我确实不知道，但是你确实是旷古至今第一人。来来去去那么多面孔，以身殉天道的不在少数，只能相配一个名号，我觉得很没有人情味儿。”
“而他是第二个在这个上面拥有自己身份的仙官。”
赵朗又回到之前的话头上。说：“没人看见他是怎么制服那个妖怪。
“也没人知道，他死在仙乐大碑下是因为什么？
毕竟妖怪先伏诛，而神仙是后陨落的，仙庭残存的仙官看的分明。
说到底，他真的死了没也不一定。你看现在不就又亮了。”
谢灵运：“仙乐大碑？”
赵朗：“很显眼的，回头带你去看。”
赵朗继续道：“不管怎么说！妖怪已经两千年没有出来作乱，与三届而言，是幸事。是一道大造化。也没有人去追究仙乐吞噬仙元的罪过。毕竟对人间来说，仙乐之姿，那简直惊鸿一瞥啊！
这人就跟专门出来降伏妖魔一样，妖物既出，他便飞升。妖怪伏诛，他也以身殉天道。”
谢灵运忽然有一个问题。“那妖怪有没有可能也没死？”
“那确实…也有可能。”
赵朗终于忍不住了：“你别打断我，你让我先说完。”
“再说回正题。反正他这个仙号，跟他人一样变来变去，生生死死。明明灭灭。
不过，那时你的名字也闪烁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事。赵朗隐晦的看了一眼谢灵运。…”
谢灵运反问道：“你的这些话真假各掺多少？”
赵朗：“……”
这么聪明的吗？
漏洞这么大的吗？
谢灵运：“让我心里有个底。”
赵朗似乎是在斟酌，片刻后道：“全部都是真话。”
“确定？”
“少了几句。”
“……”
赵朗四指并齐，肃然道：“除此之外，再无需言。”
谢灵运眸光沉沉，深不见底。默然片刻：“行了。知道了。拿仙器去吧。”说罢，便拂袖先行。赵朗紧随其后。
二人刚一掠过，铜镜千面，轰然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