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运回头看了一下。并不做搭理，打算独自深入。赵朗仍然在后面“好心劝导”：“喂！谢灵运，没我你不行啊！你没法力，你没我不行啊！——”赵朗声音断在女娲府之外。
谢灵运一眼望过去。
巨大的女娲石像静静矗立着，这尊神像万年不腐，所以这里面的所有，包括一草一木都洁新如常。
石像之前，是一片空地。没有任何东西。包括之前他刚从棺材里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在他旁边的另一木棺材。
谢灵运若有所思。
那么，这历史长河的两千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那木棺材里面的又究竟是什么机缘。
而他，和女娲庙又有什么联系。
为什么是他？
谢灵运觉得有什么记忆呼之欲出，像有一把尖锐的利器时不时刺挠一下，一阵一阵的泛着难忍的痛楚。让他不禁有些头晕目眩。
颜如玉适时出现：“主人，您没事吧。”
谢灵运伸出一手，表示无碍。
声音却有几分虚弱：“去找。”
颜如玉：“主人，你要找的人就在前面。不过，这里面似乎有些不同寻常。您可能需要隐蔽一些。”
那少年无端恶意深重，出手狠毒，似乎是想一击毙命。他两千年前，跟两个孩子能有什么怨仇。所以，隐蔽非常必要。
谢灵运睁开眼睛，重重呼出一口气，这才稍微回复起一点精神。
谢灵运点点头，向前只有一座石像，他正准备绕开去，颜如玉又道：“主人，他在树上。”
意思是绕过去可能会暴露视野。
目高一切，洞悉全场。
谢灵运停了步伐。不用偏头就能看到石像后头一大片茂密的树林，绿色盎然，生机勃勃。
林中林。
女娲府前一座大山正对大门，两侧皆是密林。而府邸之内，又是一片密林。一道门独独禁立，泼天禁致，不像是府邸，倒像是牢从。
谢灵运站在原地发怔，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他没有法力，穿的又异常招摇。让他隐藏自己，简直是给他出了个难题。
颜如玉出口询问：“主人？”
谢灵运：“有没有可能，让外面那个进来。”
赵朗有法力，他进来说不定就有办法。
颜如玉似乎是被难住了。
支支吾吾半天没能说出来。
片刻后试探性的问道：“主人您是无法隐蔽自己吗？所以想要召回仙官辅助您吗？”
召回大可不必，若是真的去求赵朗，以他的性子，尾巴都得扬在天上，还少不得一顿唾骂。
谢灵运忽然一阵恶寒。
“算了。”
颜如玉继续道：“主人，您的簪子是仙器。”
谢灵运挑眉。
金簪？
他在棺材里的时候，就被身上下面的东西硌得慌，他摸索着发现底下有一套金光灿灿的衣裳，可是手碰其却尽是丝滑冰凉的触感。于是他将衣裳翻出来抖落，从衣服里掉出了这枚金簪，辉煌此之金衫，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更甚。
谢灵运第一次碰到它的时候，只觉得有些灼人。但是只一瞬就退却，让他几乎觉得只是个错觉。
他以为不过是个普通的配饰。
没想到竟然是仙器。
不过想起来之前赵朗说他是神仙，神仙有仙器，在正常不过，也就不稀奇了。
谢灵运：“继续说。”
颜如玉：“您可以在仙器上附一指血，您的血有一些残余功德，次于仙血但是也够了。要注意近身后立即隐生蔽气，藏好自己，这个时效不会太长。”
谢灵运有些奇怪。这个颜如玉机敏的有些反常。刚化灵便生智，已经足够天赋异禀。而现在只不过是个灵化原身，竟然能看透他身上有功德，并且知道如何利用血脉隐蔽身形。不免令人生疑。
谢灵运不动声色。只微微点头，按照颜如玉所示之法运做，果然成功。心里却悄悄留了个心眼，时刻留了心神在颜如玉的身上。
谢灵运挑了个草木茂盛的灌木丛隐在里面。
实在不是他非要蹲草丛，他没有法力，想爬树也不成。
而颜如玉似乎是因为他刚才的刻意保持距离，让颜如玉有所察觉，这时倒是有所保留默默装死，没有再出来“出谋划策”。
倒霉的是，颜如玉说的时效不会太长，他当时并没有放在心上，等他反应过来，他正慢悠悠走在林子中，差点堂而皇之的暴露在那少年眼下。
也是凑巧，余光撇到旁边刚好绿的茂盛，他急中生智，当即便跳了进去。没想到的是，这处茂盛又庞大的，竟然是个灌木林，其中荆棘丛生，他在其中左右都像是被细小而又绵密的针扎了一样，不是巨痛，却也又痒又难受，若不是头上还有一个虎视眈眈，令他不敢动弹，他定是执剑教它们砍的干干净净，眼下也实在叫苦不迭。
树上的似乎非常气定神闲。谢灵运透过草丛缝隙看到，少年一条腿晃荡的生风，裙摆吹落随之荡漾。少年一手枕头，一手靠腹，闭目而息。
谢灵运正仔细打量着，觉得树上的少年虽然看不太清楚面貌，之前匆匆一撇，却是有些相熟。好像他们认识一样。
“你是谁？！竟然擅长女娲府？”
脆生生的一声呵斥乍然响起。
谢灵运探头，是最开始那个红衣少年。
树上的少年睁开有些迷茫的眼睛，望下树下那个少年。红衣少年虽是呵斥，却不显怒容，更没有一丝杀气。于是，他顿了片刻，眼里聚齐神色，黑眼睛咕噜一转，气势陡然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反客为主：“大胆！何方妖孽在此行凶。”
其实仙乐看起来根本没有妖气。树上的少年只是先发夺人。
仙乐眉头一皱：“休要强词夺理。速速离开。否则别怪我驱逐你。”
反正左右就是要把他赶出去。就只是赶出去而已。
树上少年存心挑逗：“哟～我还就不走了！你有本事上来。”
仙乐看着年纪虽小，却显得颇为老成，少年就是笃定他拿捏风骨定不会如他一般爬树，这才出言挑衅。
若是常人，有人在自家门口撒野，拿剑砍了便是。可谢灵运瞧着，这个叫仙乐的少年，脸色却逐渐红了。明明有理却像是讲不出。
两相对峙。竟然是此地之主先败下阵来。
仙乐盘足而坐，顺势闭目而息，谢灵运都惊掉了下巴，这小孩真有意思，有理讲不过，干脆就入定守在这里。反正树上的总要下来的。而树上那个嘴上功夫一流，手上功夫那就不一定了。显然同样是小孩，仙乐强的很明显。
树上少年似乎也是意识这一点，并且自觉无趣。他大喝一声：“喂！”
仙乐缓缓抬头。
树上撇撇嘴：“你这人，好生无趣。我不过无心误入，迟早是会出去的。”
仙乐默默看着他。
树上：“但是不是现在，外面有人追杀我。”
说的煞有其事。
谢灵运这才反应过来。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树上那位对他和赵朗出手杀招，恐怕是误以为他们也是要杀他的同党。
仙乐只道：“出去。”
退却红潮，漂亮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非常冷漠，几乎不近人情。
树上：“……”
“你有没有一点人性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懂吗？”
仙乐又不再说话，低头沉默入定。
仙乐油盐不进，少年似乎是有些气不过。若是仙乐同他据理力争，他反倒是游刃有余也许能占据上风，或许也能相安无事。仙乐却时时沉默不语，教他觉得同根木头打交道，简直无从下手。
既然一言不合。
树上那位，忽然狞笑一声，赤手空拳，空使蛮力，金衣携光一跃而下。仙乐一时疏忽，躲闪不及，被压了正正着着。小少年把他压到在地，坐在其上，卡住命脉。
仙乐下意识拔出金簪，持簪相抗。意在威慑。
少年对峙之间。
仙乐看到树上跳下来的那个少年，脸上忽然多了一抹青年面孔。素无表情，却与天地昭彰辉映，风华绝代。仙乐一时之怔，似乎是有什么久远的画面从记忆深处涌现，让他不禁激动的龙魂显现。
他不禁睁大了双眼，似乎有些不可置信，抬起到手攥着金簪虚虚停在骑在他身上的那名少年脸侧。
变故就在陡然之间。
而树上少年被这突如其来，几乎贴面而过的兽魂惊吓到，鬼迷心窍魔怔了一般，抢过了仙乐手中金簪，直直插在仙乐心口之上。
仙乐闷哼一声，龙魂绕体而出，发出一声嘶鸣，响彻天地，直至消散。
金衣少年好似这才反应过来一样，吓得立即从仙乐身上跳开，连连后退，似乎是惊恐不已。
他惊诧道：“你真的是妖怪？！”
那道龙魂通身金色，可一点不像个妖怪。况且女娲大弟子，人间的守护神的大弟子，怎么可能是妖怪。
谢灵运不禁咂舌，真不识货！
金簪扎在心口，虽然不至于致命，却是重伤，仙乐动弹不得。十分虚弱。
说话也断断续续：“我……我不……我不是…”
倒是比之前好像多了些什么，谢灵运敏锐的发现，但是他说不上来。只是感觉这个仙乐似乎有点不大对劲。似乎是热络了一些。
谢灵运不太相信有人能在相安无事的时候冷言冷语而对，被打的半死不活的时候，反倒热面相迎。
这不合常理。
另一边，守在门口的赵朗，面色有几分阴郁。来回在地上踱圈。就在不久前，忽然半空中虚化出一排泛着黑气的小字。上面只有短短三个字“救崔珏。”
他对不知来源的传言惊疑不定。
谢灵运没有法力，不可能传言。而这传言浑身透着一股怨气，且沾染了一些外来之气，仿佛是有人从这幻境之外拼尽力气打开结界一隅送进来的，消散的迅速。
赵朗负手而立，踱圈的步子越发焦急。
不论是真是假，左右都要出去，救崔珏定然是重中之重，怎么出去是关键，要不然也无济于事。
赵朗停住脚步，面色凝重。
得先把谢灵运那小子弄出来。赵朗心道。
赵朗眼睛一转，徒手一捏，一只纸鹤化形而出。赵朗引着仙力，指引纸鹤往大门飞去。
赵朗屏气凝神，紧盯着纸鹤。
纸鹤翩然飞去。
眼看着就要跃门而入，银光一闪，纸鹤顿时化为齑粉。
赵朗气结，气的他来回又重重踱了好几个圈。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哎！
赵朗眼中聚光，忽然灵光一现。
“有了！”
林内。
金衣少年似乎是被吓得不轻，怔怔的。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他忍住心悸，问道：“你没事吧？”
仙乐没有回答，似乎更加虚弱了。
金衣少年小心翼翼的探进一步。
“你不会要死了吧。”
仙乐声息微弱，似是屏息留存体力。
金衣少年低下头，似乎有些自责，完全没了之前咄咄逼人的样子。
“我还从来没有杀过人。”少年声音低落。
谢灵运不禁嗤之以鼻，鬼才信。
先前林中出遇，少年若是正中上风，那他们可就落下风，死不死不一定，杀意深重，却是杀招无疑。
少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身上突然跳出来一个怪物，我吓了一跳，我是下意识的。……”
“我刚被人追杀，在林子里面躲躲藏藏，猛兽也多，我已经很久没睡觉了。我太害怕了。我真的是无心闯进来的，我在哪里都睡不好，刚刚好不容易才在树上小憩了一会。我……我脑子不清楚，实在无心冒犯。……”
谢灵运：“……”
这诉的哪门子衷情？
还有，所以一开始在树上晃着腿是在睡觉？
仙乐似乎是恢复了一些气力：“不……”
金衣少年跪在地上，张大眼睛，期期艾艾的看着仙乐疑惑的啊了一身。
仙乐虚虚睁开双眼，看向他：“……死”
是不会死的意思。
金衣少年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连忙哦了好几声，点头如捣蒜。脸上愁云惨淡立马烟消云散。心中的愧疚消减许多，立马又回复了一副喜笑颜开的样子。
谢灵运躲在暗处亲眼看到仙乐非常隐晦的勾了勾嘴角，眼里光影明灭，没有怒色。
谢灵运觉得有什么是他错过了的。
在他眼里，刚才的两个少年分明就是“看对了眼”之后，一方持簪相抗，一方突然发难反杀。谢灵运没有神眼，根本没有看到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也就无从得知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还有金衣少年的话他是一点都没有懂，什么妖怪，对着仙乐那张漂亮的脸蛋，怎么能看的出妖怪这两个字。他不能理解。如此在他看来，反常的明显。
金衣少年又探进一些，左右看了一下，干脆躺在仙乐身侧。
支起一手，撑住上身，先是确认似的问道：“你真的不会死吧？”
仙乐看着他，轻轻的摇了摇头。
少年有些迟疑的看着插在心口的金簪，还在往外头汩汩冒着鲜血。
仙乐里面穿的是一件白衫，因此汩汩献血格外显得触目惊心。
仙乐没有移开目光，只是定定看着少年，开口道：“在慢慢恢复了，等它结痂了就可以拔掉了。”
听起来，确实没有那么虚弱了。
不过，拔掉插在命门上的东西说的跟吃饭一样简单。血肉之伤，还能自主恢复。
他果然是个妖怪吗？少年内心犹豫。
想了想，他看着仙乐澄净透亮的眼睛，人心不古，摆在明面上的敌意他见了太多，这样的眼神他第一次见。直觉告诉他，就算仙乐是个妖怪也一定是个好妖怪。
无论如何他也狠不下心再致他死命，于是干脆卸下心防，无所谓的躺在了仙乐身侧。
少年看着蓝天白云，晴空日下，期期道：“以前我想，少年志，群雄天下，我亦如此。只不过后来发现，人心不古，光是活着，就教人举步维艰。我分明还年幼，却已经熟知天命，心有余而力不足，我现在能好好活着，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仙乐安静的看着他，听着少年说话。
少年大言不惭：“须知少年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而人生最差也不过就是志未满，而身先死。”
少年叹了口气，许久才道：“我想活着。”
也想登顶第一流！
沉寂片刻。
少年转头看向仙乐：“你叫什么？说了这么多，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你长得真漂亮。”
仙乐面露羞哧之色，眼神有些躲闪，却不忍收回，脆生生道：“仙乐，”又补了句，“女娲大人赐的号。”
少年：“你没有名字吗？”
仙乐似乎有些失落：“我生了灵就被捡回来了。只见过女娲大人一次，大人叫我仙乐。”
少年哈哈一笑：“专门捡你当门神？”
但也只是聊笑，并无任何嘲弄之意。
仙乐没有回答。还是看着少年，莞尔一笑，对少年的调笑并不生气。
少年忽然正色道：“不好听”
仙乐抿了抿唇。
少年摇摇头，道：“你的名字。感觉这个名字听起来时刻都得为大道而献身一样，不太吉利。”
仙乐：“道？”
少年：“我们走的这条路不就是道吗？哈哈。”
“飞升抑或是生老病死。都算是道。大道高于一切。成就大道的人，我想象不出来，应该非常善良非常大气非常磅礴。气势恢宏。”
可是他怎么也想象不到，有个人会以那么惨烈的方式以身殉大道。并且不为人知。
少年：“不如，沈约如何，非常符合你的气质。”
仙乐心中默念重复，面上却没作声。
谢灵运就当他听见了但是没答应，也没强求。
少年：“还痛不痛？”
仙乐回道：“还好。”
少年脸庞银白如玉，光影明灭，落在少年脸上却好像更加生动。少年勾起嘴角坚定的语气，声色朗朗：“你知道吗？”
一声劈雷，惊心动魄的打下来。
少年缓缓吐字：“无限接近死亡的话，就可以打破一切。”交相辉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