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刚亮,谢灵运早早就醒了。
他在恍惚中,沉寂了片刻。
他伸出压着的手下意识的摸向了旁侧,身边空空如也,甚至冰凉的没有一丝余温。
不知道怎么了,他忽然觉察出一丝微妙的空落落的感觉。
然后,他就觉得不太对劲。
谢灵运很早就发现,自己的睡姿说是睡觉,不如直接说是死了。
他气息非常微小,并且入睡时是什么样的姿势,醒来的时候照旧如常。
昨天他醒来时已经是夜里,入睡时怀里抱着仙乐,所以他醒来时依旧保持着侧睡的姿势。
可他保持不动,怀里却空了。
他怀里的仙乐哪里去了?
他怔忡了一会,眼睛由一些混沌逐渐形成神清目朗,而后终于适应了一般,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叫了两声仙乐。
可回答他的只有满屋子暗的分明的冰冷的家具陈设,有棱有角却没有生机的轮廓。
他的视线在屋子里扫视,移到桌子上的时候,顿住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桌子满到快要铺满整个桌子的花。
之所以只能形容出花这一个字。
谢灵运定睛。
以身践行的连鞋子都没穿,踩在略显凉意的地板,走起路来没声没响。
他躲在桌子前,傻了眼。
他眯着眼睛,仔细辨认了一下,甚至因为数量过多他还用手扒拉了一下。
这才确定,大概认识的不认识的花加一起,可能有十多种。
所以,只能一个花字来形容,并且发现者极为惊讶。
这些花里,认识的,鲜红如血的半重,花如蝴蝶般的蓝紫鸢尾,以及花容绰约的芍药。
甚至最熟悉不过的,摆在正中央的有一朵硕大的牡丹,花大而色泽红粉清透。犹比富贵之姿。
不认识的,就更多了,在他看来,就只能用各种奇怪的颜色来形容。
他鼻尖萦绕着一股诡异的味道。
他不知道,这些花期明明差了几日,差了半月,差了一月甚至有余的花,看着却鲜艳异常,甚至上面还有细小的露珠晶莹剔透,手一抹开便如湿潮。但是怎么能做到同时让这些出现在他的屋子里的?
哦,不对,是桌子上。
他又扒拉了一下,发现这么多花之所以能好好的铺满整个桌子而不四散,甚至有拔地而起的傲然姿态,犹如仍在绽放一般鲜艳多姿。
是因为,底下置了一方篮子,虽然看样子一触即溃,岌岌可危的,仿佛被压弯了脊梁一般萎缩成几乎浅不出三指深的狭小空间。而后,却又以一种诡异的方式稳稳将这些形态各异的花笼在一块,使其拢作一团,争芳夺艳!
谢灵运心头缓缓浮上“乱花渐欲迷人眼”,这一句大概能够形容他此时的心境。
可是再一细看这个篮子,他整个人就不淡定起来了。
虽然遭受重压已经看不出来原先的样子,但是这编织,这竹制,可不就是那个小蛇的小狗窝吗?谢灵运狐疑道。
他刚略微一思考就看到那个小篮子底下有一抹白影。
他眼睛倏忽一亮。
他本来只是小心翼翼的用拇指食指两指想试着推起篮子的边沿处。
可到底是他低估了能满一桌子的花的重量,“花篮”纹丝不动。
他估摸着,思考了一会,改为一把抓起。
可是他又估摸错了。
他只是稍一施力,那满桌花便如散沙一般满盘皆散。
速度之快,谢灵运根本没来得及抓住其中一枝花。
反而被花埋了个满满当当。
他似乎这时才真切的意识到,这花到底多到什么地步。
他被带着露水的花打在身上,几乎湿透了半身。门外透进来一些光亮,映衬着脸上也是水光潋滟如晴日波光一般粼粼生辉。
谢灵运生的俊中带朗,眉长之英之,眼似桃花一般明媚玩转。整个人给人一种动则潇洒恣意,沉则俊之含雅,端方如君子一般的面貌。
本该容易令人心生好感,可是眼睛里实在空洞,时常没有一丝神采。
于是,这张脸怎么看怎么都只剩下出离尘俗,清之冷之。像是无悲无喜。
花中现人,貌胜谪仙,花容俱失色。
闭着眼睛,也美的像画中神祗似的。
但只是片刻,花仙般的美人一个喷嚏打的惊天动地,令他措手不及,收势之后,他愣在原地,眼睛转了转,好不容易聚起了一些微光,又忽然散去。他默然片刻后,兀自道:“杀人拿花砸实在不是很高明的方法。太温柔了。”
他从花里艰难的爬了起来,余光中瞥到一丝不正常的颜色和不正常下落速度。
于是,他伸手一接。
意外而又不意外的接到了那物后,自我评价道:“……身手还可以。”
他定睛看着。
是一个马皮蓄水袋。
握在手里,冰凉异常。而仅仅是握着,不知缘何的让他感觉从骨头里渗出一些冷意。
他看着水袋,又看着满地水色缭绕七零八落的的繁花,心里隐隐有了个答案。
他又将目光投向了桌子上那张纸条。
也不知道从哪里撕下来的,边沿处还有不规整的裂口。水色从篮子渗到桌子上。
一片水渍,纸条也不能幸免,湿漉漉黏糊糊的粘在了桌子上。
谢灵运只好微微俯下身子查看。
大概是放的有些时候了。
水气晕染的很严重,墨水糊成了一团。
他也只能依稀辨认,以及靠着为数不多对仙乐说话方式的猜测,估摸出这个纸条的意思。
谢颜。
早饭。
尽快吃完。
身体好。
对仙乐糊成一团的狗爬字。
谢灵运非常佩服自己能够细致入微的一一分辨出来。同时也非常感慨,仙乐这个看着根本像不会写字的小不点,竟然写的一手好丑的字。
但是,一看到“尽快吃完”这四个字,不禁头疼起来。吃完?怎么吃完?这么多给他一年他也吃不完吧!
再然后,忽然一顿。
所以,这一桌花红柳绿,真的是那个小不点精心给他准备的早饭?
不是不可能,毕竟那个小鬼是个会把露水当早饭给他喝,让他生吃槐花的小奇葩。
谢灵运扶了扶额头,看着一地花。犹豫着,挑了个花最多的地方,又一屁股坐了回去。
谢清晖笑声先扬,猛一推门,冷气直灌而入。因而风起帘飞,花动发舞,一室明光。
谢清晖一眼睛看到遍地花朵,惊道:“你这是捅了谁家的花圃?天才刚亮,你大晚上去做采花贼了?你这是……”谢清晖视线和话音诡异的停顿了一瞬,随即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神情,震惊道:“你你你这是做什么?”
谢灵运坐在花堆里,面无表情的吞咽着花瓣。
一瓣一瓣,吃的缓慢。
谢灵运看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将嘴里的花瓣吞咽完后,又打开水袋喝了一口露水,动作一气呵成,霎那间唇齿泛香,心凉清透。再然后他才如实回答道:“吃早饭。”
甚至面无表情不甚欢喜的发出了邀请:“你要不要来一口?”
谢清晖瞠目结舌:“……你的王府这么穷了?”
谢灵运一口反驳:“不是。”想了想,他又迟疑道:“是吧。”再仔细想了想,他组织了一下措辞,确定道:“是穷,但是不是因为穷。”
谢清晖:“……”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很大的区别吗?”
谢灵运想了想,坚持己见,道:“有区别。”
谢清晖:“?”
谢灵运有理有据,娓娓道来:“王府确实很穷,已经揭不开锅了。但是那是我昏迷之前的事了。我也知道我昏迷了好几天。所以,不知道你后面是怎么安排的。总不至于,你把太子的人赶走了,自己又弄了一堆小叛徒放在我这,还半个子都舍不得出吧。”
谢清晖竟然无言以对。
话糙理不糙,居然没有哪里不对的逻辑。
只不过,他硬是从中抽丝剥茧,提出抗议:“叛徒?”
谢灵运道:“我这个王府虽然连个正式的府名都没有,但是,它的的确确是属于我谢灵运的地产没错吧。”
谢清晖不可置否,点头。
谢灵运神色冷淡,陈述一般,道:“我的房子,凭什么有你的人?那不是潜在的叛徒是什么?”
谢清晖:“……”
“我那是为了保护你。你别小看那些侍女,她们能文能武,下的厨房,不可多得人才。就这样,便宜你了,你二哥我都没说什么损失惨重,你凭什么叫苦不迭?”
谢灵运:“哦。”
“谢谢二哥。”
谢清晖无语:“你能不能稍微带一点感情,不然我会觉得我跟条木头在交流。”
谢灵运想了想,语气仍旧不带一点起伏,道:“我觉得我很有感情。”
谢清晖:“……”
显然谢灵运已经柴米油盐不进,谢清晖也懒得做纠正。反正他这人,时好时坏,有时候不用教,他也能做的游刃有余。他非要他做改正,他甚至还要跟你反着来。
挺孩子气的。谢清晖心道。
这道心声之后,他蓦的一顿。突然觉得他这个弟弟好像一夜梦醒后,性格活泼了很多。好像宫门前那备受锥心之苦挣扎的十四岁少年就那么死在了三天昏睡不醒的梦里一般。
谢清晖忽然又想到了仙乐。
左右看却不见人影,前几天日日夜夜守着的人这时候人醒了反倒消失的无影无踪,真是奇怪。
“仙乐呢?”
谢灵运又吃了一朵花,嘴里含糊不清道:“给我找完了早饭,就不知道去哪了。”
谢清晖:“找?饭?”
他的目光在屋子里落来落去,最后落到了他手中啃的只剩两个半瓣的半重花上面。
试探似的问道:“花?”
谢灵运沉默的看着,最终将那剩余花卉吃干抹尽,吞入腹中,而是淡淡的盯着他。借以昭示。
几乎是明明白白告诉他,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谢清晖嘴角抽搐:“所以,这就是你的‘不是因为穷’?”
谢灵运毫不犹豫的点头。
谢清晖顿了顿,一脸哭笑不得:“仙乐……这个小孩当真是与众不同啊!哈哈。不过,你怎么也跟他闹着玩?这些花……”
谢灵运又吃完了一朵,打了个嗝,好像是吃饱了。
他抢声道:“试过了,没毒。”
谢清晖的笑容卡了卡,又将其贯彻到底,笑的越发大开大合:“我只是觉得,这些花很漂亮,想问他从哪里收集来的。这些花,有的可都不太好找。”
不是不好找,是太难找。
有一半,都是过了花期,或者是将将。
能找到这么多种,也算是用心良苦,诚心之至。
谢灵运摇头:“我连他人都不知道去哪了。”
谢清晖:“呃……”
“正常小孩丢了的话,我可能会劝你找一找。但是仙乐的话,我觉得他会很安全。”
谢灵运不可置否。所以他还能安心坐在这里吃着仙乐给他精心准备的“早饭”。
外面此时已经大亮,谢清晖估摸着时辰,冲谢灵运道:“不多说了,我就是回来看看你。既然你醒了的话,那我就回军营了。”
谢灵运:“军营?”
谢清晖:“你忘了?母后已经答应我和你一起去治理边境之乱。”
这句之后,谢灵运忽然回想起来那些瓮声瓮气,听不真切,仿佛是做梦一般的养心殿内的谈话。又才想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
谢灵运“哦”了一声。
谢二殿下看着他,忽然像是想起来什么。浑身挠虱子一般,左抓右掏的,好一阵忙活。
谢灵运不明所以,却看的认真。
眼见着他手上的动作猛的一顿。
财大气粗的谢二殿下,猛的一下从兜里掏出来两个铜板,然后郑重其事的交到他手里。
神情凝重道:“省着点花,哥就只有这么多了。”
谢灵运:“……”
“你上次跟仙乐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你很有钱。”
“那是跟仙乐这么说,仙乐长得漂亮,对漂亮的人要舍得花钱。虽然!你长得也很不错,但你是我弟弟,肥水不流内人田。当然不能给你花了。”
肥水不流……内人?
“仙乐还是个孩子。”
“他长得漂亮啊!”
“他看着也就**岁。”
“他长得漂亮啊!”
“他又不喜欢你。”
“他长得漂亮啊!”
谢灵运:“……”
“行吧。”
而谢清晖几乎是尾音都没听全,就已经乘风而去。
只剩下风中,荡着他的回音。
“这几日,也有可能小半月,回不来了。钱的话我会让人拨过来。你就先吃好喝好,好好休息。其他的,日后在议。……”
尾音越来越长,这一段甚至有些就直接断在谢清晖翻墙跃出去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