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变得炙热，将昨夜雨水带来的清凉蒸发殆尽。
作坊里弥漫着植物染料受热后更加浓郁的气味，混合着潮湿泥土的腥气，形成一种窒闷的暖意。
薇薇和稻禾刚将一批染好的丝绸小心地晾晒在廊檐下的竹竿上。
那些布料在微弱的风中轻轻晃动，流淌着湿润而饱满的色彩。
两人都没有说话，方才协同工作时那些不可避免的触碰和短暂交汇又迅速躲闪的目光，依然像无形的蛛网，缠绕在她们之间的空气里。
薇薇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她走到水缸边，用木瓢舀了半瓢凉水，正要喝，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稻禾的身影。
稻禾正背对着她，踮着脚将最后一块布料抚平。
汗水浸湿了她后背一小片靛蓝色的土布衫，勾勒出清晰而有力的肩胛骨线条。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裸露的小臂上，那里的肌肤呈现出健康的光泽，隐约能看到细微的汗毛。
薇薇注意到，稻禾的耳垂很小巧，在逆光下几乎有些透明，上面没有任何饰品的痕迹，却有一种朴素到极致的美。
她看得有些出神，连手中的水瓢都忘了放下。
直到——
一阵突兀而急促的手机铃声，像一把利刃，猛地划破了作坊里静谧而微妙的氛围。
薇薇浑身一僵，手中的木瓢差点脱手。
这铃声是她为家族联系人专门设置的，尖锐而持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意味。
她已经好几天没有听到这个声音了，几乎快要忘记那个世界的存在。
铃声固执地响着，来自她放在角落凳子上、被昂贵手袋包裹着的手机。
稻禾也被铃声惊动，转过身来，脸上带着一丝被打扰的茫然。
她看到薇薇瞬间变得僵硬的神情和略显苍白的脸色，眼神暗了暗，随即低下头，假装继续整理手边的工具，轻声说：
“你的电话……好像很急。”
薇薇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做什么心理准备，才慢慢走过去，从手袋里拿出那个如同精致枷锁一般的手机。
屏幕上跳动着的“母亲”二字，让她感到一阵熟悉的胸闷。
她按下接听键，走到作坊门口，试图离稻禾远一些。
但在这有限的空间里，任何压低的声音都显得清晰可辨。
“薇薇？”林夫人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依旧优雅，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满，“你怎么回事？电话一直打不通，助理说你跑到什么乡下地方去了？”
“妈，这里信号不好。”薇薇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之前邮件里跟你提过，是为了新展览来找素材，考察传统染织工艺。”
“什么工艺需要待这么多天？”林夫人的语气带上了质疑，“王董家的晚宴就在周末，你之前答应过的，别忘了。还有，你爸爸和王董谈的那个项目，需要双方子女多接触，增进了解，这很重要。”
又是王家，又是那个“年轻有为”的王公子。
薇薇的指尖用力掐着手心，一股烦躁感涌上心头。
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作坊内的稻禾。
稻禾正背对着她，用一把棕毛刷仔细地清洗着染缸的边缘，动作缓慢而专注，全身心都沉浸在那项枯燥的工作里。
但薇薇能看到，她的肩膀线条是紧绷的，耳朵似乎也在努力捕捉着门口的动静。
这个认知让薇薇心里更是一阵刺痛般的难受。
“妈，我这边的工作还没结束……”她试图挣扎。
“没什么比家里的事更重要。”林夫人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我已经让司机安排好了，最晚后天上午去接你。
你把具体位置发到助理手机上。回来好好准备晚宴，别再让我操心。”
电话那头顿了顿，声音稍微放软了些，却更像是糖衣炮弹：
“薇薇，妈妈都是为你好。
王家和我们门当户对，王公子人也稳重，这样的姻缘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你总在外面飘着，像什么样子？该定下来了。”
“为我好……”薇薇无声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
她看着作坊里那些在微风中轻轻晃动的，充满生命力的蓝色布匹，看着稻禾那朴素而真实的背影。
再听着电话里母亲为她规划的、那条精致却冰冷的“康庄大道”，只觉得一阵强烈的割裂感。
她没有再争辩，知道一切都是徒劳。
“……我知道了。”她最终低声应道，声音里透着无法掩饰的疲惫。
挂断电话，作坊里陷入了另一种寂静。
只有稻禾刷洗染缸发出的细微声响，单调地重复着。
薇薇站在原地，没有立刻转身。
窗外的阳光明晃晃的，她却觉得浑身发冷。
那个她暂时逃离的世界，正用一根无形的线，牢牢拽着她，要将她拖回既定的轨道。
“你……要走了吗？”稻禾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薇薇猛地转身，对上稻禾的目光。
不知何时，稻禾已经停下了手里的活，正看着她。
那双平日里清澈如山泉的眼睛，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里面有询问，有理解，还有一种……稻禾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淡淡的失落。
“我……”薇薇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说母亲逼她回去相亲？
说家族需要她进行利益联姻？
这些**裸的现实，在这个充满植物清香和手工温度的空间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甚至有些丑陋。
“家里有点事。”她最终只能给出一个模糊而苍白的理由。
稻禾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
她低下头，继续刷洗那个已经非常干净的染缸，动作比之前更加缓慢，仿佛每一分力气都被抽走了。
半晌，她才轻声说：“哦……挺好的。城里肯定比我们这山坳坳里方便多了。”
这话听起来像是理解，却更像是一种自我安慰式的疏远。
她刻意强调了“城里”和“山坳坳”的差别，像是在两人之间，重新划下了一条清晰的界线。
薇薇看着她低垂的侧脸和紧抿的嘴唇，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说点什么，想做点什么，来打破这突然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无形屏障。
她想告诉稻禾，她并不想走，她更喜欢这里的简单和真实，更喜欢……
更喜欢什么？
她不敢再深想下去。
那种刚刚萌芽的、朦胧而炽热的情感，还来不及清晰辨认，就被现实泼了一盆冷水。
而稻禾此刻刻意保持的距离和冷淡，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自我保护，刺痛了薇薇，也让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她们之间，除了那些心照不宣的悸动，还横亘着多么巨大的鸿沟。
午后的阳光依旧炙热。
那些悬挂的蓝色布匹不再显得灵动，像一道道沉默的帷幕，隔开了两个刚刚试图靠近、却又被迫退回到各自世界的人。
薇薇望着稻禾疏离的背影，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离开这里，回到那个繁华却冰冷的都市，将会是一种怎样的煎熬。
而那份因距离而产生的、刚刚滋生的眷恋，正像染缸里的蓝色一样，悄无声息地，在她心底越染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