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空就不是那么透亮了。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山峦,空气潮湿闷热,连鸟儿都噤了声,只有溪水流得比往日更急些,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躁动。
“这天色,怕是要下大雨。”阿婆拄着拐杖站在院门口,仰头看了看天,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山民特有的气象智慧,“稻禾啊,今天早点收工,把晾着的布都收到廊檐下去。”
“晓得了,阿婆。”稻禾应着,手上加快了下染的动作。
薇薇原本计划下午整理一下收集的资料,顺便用笔记本电脑处理一些工作。
但看着这阴沉的天色,心里也有些惴惴。
她帮着稻禾将院子里晾晒的布匹一一收回,指尖拂过那些湿润的、带着植物清香的布料,莫名有些心神不宁。
果然,刚过晌午,天色就彻底暗了下来,如同傍晚提前降临。
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像巨兽在云层后咆哮。
风骤然变大,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竹林被吹得疯狂摇曳,发出呜呜的声响。
“快进屋!”稻禾喊道,拉着薇薇最后检查了一遍作坊的门窗。
几乎就在她们跑回主屋的瞬间,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起初是稀疏的几声,随即就连成了密集的雨幕,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雨水疯狂地冲刷着瓦片、地面,溅起迷蒙的水雾。
雷声滚滚,闪电不时撕裂昏暗的天幕,将屋内照得霎亮。
薇薇站在堂屋的门口,看着门外瀑布般的暴雨,心中暗暗吃惊。
城市的雨总是被高楼切割、被排水系统迅速疏导,显得克制而有序。
而山里的雨,却如此原始、暴烈,带着不容置疑的自然伟力。
“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阿婆叹了口气,点亮了一盏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在风雨交加的午后显得格外温暖,“山下的路,怕是又要不好走了。”
稻禾走到薇薇身边,眉头微蹙:“林小姐,看来你今天得留在这里了。这么大的雨,山路肯定有塌方或者积水,车子根本下不去,太危险了。”
薇薇的心猛地一跳。
留宿?
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山村,在这个只有阿婆和稻禾的家里?
她下意识地看向门外那辆孤零零的SUV,它在这场暴雨中显得如此渺小无助。
与上海的联系被这狂暴的自然力量彻底切断,一种孤立无援的感觉油然而生,但奇怪的是,恐慌之下,竟隐隐夹杂着一丝……如释重负?
“会不会……太打扰你们了?”她迟疑着问,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
“说的什么话。”阿婆摆摆手,语气慈祥却不容拒绝,“出门在外,碰到这种天气,哪有赶人走的道理。就是家里简陋,你别嫌弃就好。”
稻禾也朝她安抚地笑笑:“我去把客房再收拾一下,就是之前你放行李的那间。今晚你就安心住下。”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薇薇看着稻禾转身去忙碌的背影,又看看在煤油灯下开始慢慢择菜的阿婆,一种奇异的、仿佛被命运安置于此的感觉笼罩了她。
她原本只是一个过客,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却似乎要将她更深入地卷入这个家庭,卷入这片土地,卷入……那个叫陈稻禾的女孩的生活中。
傍晚时分,雨势稍缓,但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
阿婆用灶台做了简单的晚饭:清炒后院刚摘的蔬菜,一碗金黄的炒鸡蛋,还有一锅熬得糯糯的白米粥。没有山珍海味,却散发着食物最本真的香气。
三人围坐在堂屋的小方桌前吃饭。
煤油灯的光晕将三个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随着火焰轻轻晃动。
雨声成了背景音,淅淅沥沥,反而衬得屋内格外宁静温馨。
阿婆不时给薇薇夹菜,念叨着“多吃点,城里姑娘太瘦了”。
稻禾则笑着说起村里上次下这么大暴雨时的趣事。
薇薇安静地听着,吃着碗里热乎乎的饭菜,一种久违的、属于“家”的暖意悄悄浸润了她的四肢百骸。
这感觉,比她参加过的任何一场奢华宴会更让她感到踏实和满足。
饭后,稻禾翻箱倒柜,找出一套自己的干净衣服,一件洗得柔软的浅蓝色土布上衣和一条深色长裤,递给薇薇:
“林小姐,你的衣服都太单薄了,夜里山里凉。
这套我穿有点小了,你应该合身。
虽然比不上你那些好看的衣服,但是是干净的。”
薇薇接过那套衣服,指尖能感受到布料的质朴和阳光晒过的味道。
和她行李箱里那些真丝、羊绒的衣物完全不同。
她去了那间小小的客房。
房间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窗户对着后山的竹林。
她换上了稻禾的衣服。
意料之外的合身,只是款式和质地让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感觉有些陌生。
那个精致优雅的林薇薇似乎模糊了,镜子里是一个穿着土布衣衫,眼神里带着些许迷茫和新奇的普通女孩。
当她有些局促地穿着这身衣服走出房间时,稻禾眼睛一亮,毫不掩饰地赞叹:
“挺好看的!比穿那些束手束脚的衣服自在吧?”
阿婆也眯着眼笑:“嗯,像个村里姑娘了。”
薇薇的脸微微发热,心里却泛起一丝甜意。
这种被接纳、甚至被“同化”的感觉,并不让她排斥。
夜深了,雨还在下。
阿婆年纪大,早早歇下了。
堂屋里又只剩下薇薇和稻禾,以及那盏摇曳的煤油灯。
气氛似乎又回到了昨夜月下的微妙,但因为这场暴雨的围困,以及薇薇身上那套属于稻禾的衣服,又增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亲昵和宿命感。
“冷吗?”稻禾往薇薇身边挪了挪,两人的手臂几乎要碰到一起。
她能闻到薇薇身上传来的、混合了她自己常用皂角清香和一种独特淡雅气息的味道,这让她心跳有些失序。
薇薇摇摇头,其实指尖有些凉,但心里却觉得暖。
“不冷。”她低声说,目光落在跳动的灯焰上,不敢看稻禾。
穿着对方的衣服,仿佛也分享了一部分对方的温度和气息,这种感觉太过亲密,让她心慌意乱。
“这雨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稻禾看着门外漆黑的雨夜,轻声说。
“嗯。”薇薇应着,心里却模糊地想,如果路一直不通,是不是可以……多留几天?
这个念头冒出来,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沉默再次降临,但不再是尴尬,而是一种充满无声交流的静谧。
煤油灯偶尔爆出一两个灯花,噼啪轻响。
两人的影子在墙上靠得很近,几乎重叠。
许久,稻禾轻声说:“不早了,去睡吧。夜里要是害怕,或者冷,就叫我,我就在隔壁。”
薇薇抬起头,终于看向稻禾。
在昏黄的灯光下,稻禾的眼神温柔而可靠。
一种强烈的、想要依赖的感觉涌上薇薇心头,这是她在那个充满算计和利益的世界里,从未有过的体验。
“好。”她轻声回答,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柔软,“晚安,稻禾。”
“晚安,薇薇。”
第一次,她叫了她的名字,不是“林小姐”,而是“薇薇”。
而稻禾,也自然而然地接受了。
这一夜,暴雨围困的老屋里,两个来自不同世界的女孩,因为一套换洗的衣衫,一句亲昵的称呼,某种情感的壁垒,似乎又被冲刷掉了一层。
窗外的雨声,像是为这场意外的留宿,奏响了一曲缠绵的伴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