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祭典的喧嚣如同退潮般彻底散去，只余下无边无际的寂静。
村庄沉入梦乡，连狗吠声都寥寥。
薇薇躺在客房的硬板床上，睁大眼睛望着黑暗中模糊的屋顶横梁，毫无睡意。
身体是疲惫的，脚底因长时间的行走而微微发酸，鼻腔里似乎还残留着烟花硝烟和烤糍粑的混合气味。
但她的精神却异常清醒，或者说，是一种被某种激烈情绪冲刷后的亢奋与茫然。
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几个小时前，戏台下、烟花中的那一幕。
稻禾看向她的眼神，那双总是清澈如山泉的眼睛里，竟然可以盛满那样深邃、滚烫、几乎要将人灼伤的情感。
还有那近在咫尺的、带着温热气息的靠近，那未完成的、却比任何已发生的接触都更惊心动魄的……吻。
是的，一个吻。
尽管它最终没有落下，但那种引而不发的张力，那种空气中几乎迸出火花的悸动，比一个真实的吻更让她心旌摇荡，也更让她恐慌。
当时，她退缩了。
几乎是本能地，在那份过于炽热和陌生的情感扑面而来时，她选择了逃避。
像一只受惊的鸟，猛地收回了即将触碰的喙尖。
现在，在这万籁俱寂的黑暗里，那份被暂时压抑的悸动，如同解除了封印，更加汹涌地反扑回来。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响亮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像是在提醒她那个未完成的瞬间。
她抬起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嘴唇。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稻禾靠近时，呼吸拂过的微痒触感。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她不是没有过恋爱经历。
在大学里，在社交场上，她接触过各式各样的男性，有过彬彬有礼的约会，也经历过所谓门当户对的“交往”。
但那些感觉，与此刻盘旋在她心头的悸动截然不同。
那些感情，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演出，双方戴着合适的面具，遵循着既定的剧本，每一步都计算着得失利弊。
即使有片刻的心动，也很快会被理性、被现实、被家族期望所压制。
她从未体验过这种……近乎原始的、不受控制的吸引力的冲动。
而对稻禾……
薇薇翻了个身，将脸埋进带着阳光和皂角香味的枕头里。
稻禾的笑容，稻禾专注染布时微蹙的眉头，稻禾徒手换轮胎时有力的手臂，稻禾在月光下安静倾听的侧脸，稻禾为她戴上花环时笨拙而轻柔的手指……
无数个关于稻禾的片段，如同破碎的彩色玻璃，在她脑海中旋转碰撞，最后拼凑出一个清晰得让她心惊的答案。
这种想要靠近，想要触碰，会因为对方一个眼神而心跳失序、会因为一次未完成的亲密而彻夜难眠的感觉——是心动。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一直以来的迷茫和自欺欺人，也带来了巨大的恐慌。
这怎么可能？
她是林薇薇，是林家的女儿，是即将接手家族事业、需要与王家联姻的豪门千金。
而稻禾……稻禾是一个生活在深山里的、与她性别相同的女孩。
横亘在她们之间的，何止是千山万水？
那是整个世俗规则、家族期望、以及她二十多年来被灌输的全部人生轨迹。
母亲电话里的声音言犹在耳：“王家和我们门当户对……这样的姻缘多少人求都求不来……该定下来了。”
回去，意味着要面对那个“该定下来”的未来，意味着要亲手扼杀这份刚刚破土、却已然如此强烈的感情。
留下？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她自己否定了。
留下能做什么？
她不属于这里，她的世界在都市，她的责任在家族。
这种脱离现实的幻想，脆弱得不堪一击。
一种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她。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那些她曾经拥有并引以为傲的东西，家世、财富、社会地位z
在此刻，竟然成了她追求内心真实渴望的最大枷锁。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迅速浸湿了枕头。
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的、绝望的流淌。
为她刚刚确认却已注定无望的爱情，也为那个被束缚得动弹不得的自己。
与此同时，仅一墙之隔的主屋里，稻禾同样辗转反侧。
她侧身躺着，面朝着客房的方向。
仿佛能穿透厚厚的土墙，感受到那个人的存在。
夜晚的寂静放大了一切细微的声响，她能听到隔壁偶尔传来的、极其轻微的翻身动静。
薇薇没有睡。
她也在想着今晚的事吗？
想着那个……自己差点失控的瞬间。
稻禾把发烫的脸埋进臂弯里，心里充满了懊恼和后怕。
她当时是怎么了？
像是被烟花迷了心窍，竟然差点……差点就亲了上去。
林薇薇那样的人，来自那么遥远而不同的世界，自己怎么会产生那样荒唐的念头？
可是，当她戴着花环，在烟花下转过头来看向自己的那一刻，眼睛亮得像是盛满了所有的星光，那份不设防的、甚至带着一丝期待的美，让她完全无法思考，只想靠近，再靠近一点。
直到薇薇后退的那半步，和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慌，才像一盆冰水，将她浇醒。
她一定吓到她了吧？
一定觉得她很奇怪，很……不正常吧？
稻禾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一种熟悉的、因为意识到彼此世界巨大差异而产生的自卑和失落，像潮水般漫上心头。
是啊，林薇薇迟早要走的，回到那个车水马龙、霓虹闪烁的世界。
而自己，注定要留在这山坳里，守着染缸和阿婆，过完平淡的一生。
今晚的悸动，不过是一场美丽的错觉，是节日气氛烘托下的意外。
就像烟花，再绚烂，也终将熄灭，落入冰冷的尘埃。
她不应该有非分之想的。
能够拥有这几日短暂的相处，能够看到薇薇穿上她的衣服、吃她做的食物、对她露出真心的笑容，已经像是偷来的幸福了。
想到这里，稻禾用力闭上了眼睛，强迫自己不再去听隔壁的动静，不再去回想那双映着烟花的眼睛。
她在心里筑起一道墙，告诉自己：天亮之后，要保持距离，要回到最初客气而疏远的状态。这样，当离别到来时，或许才不会那么难受。
只是，心口那闷闷的、挥之不去的疼痛，提醒着她，有些东西，一旦发生，就再也无法当作不存在了。
月光悄无声息地移动，透过窗棂，在两张同样无眠的床铺上，投下清冷而孤独的光斑。
一个在泪水中确认了心动，却看不到任何未来。
一个在沉默中扼杀了期待，准备提前适应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