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连连,北溪河到了汛期,还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暴雨天气,河岸线涨势凶猛,就算是往年坚固不已的河提也摇摇欲坠。
“必须放他们进来,城外临时的安置点已经无法满足这些百姓,而且如今水势渐猛,把他们放进来是迟早的事……这天灾无情,我们可不能啊……”满头银发却精神奕奕的老者雄浑有力的嗓音在此时也不得不染上了几分忧忡忡。
老者身形强健,高大威猛,正是殷大将军殷远。
“可我们城中也安不下这么多的百姓啊,将军,不如让将士们再去扩大安置范围?”谢广坤眉头紧锁,一张黝黑的脸上净是为难。
殷大将军声音低沉,“宽已啊,百姓为重。”宽已是谢广坤的字,殷实一般不会这样叫,真如此之时,便是他意已决了。
谢广坤只好长叹一声,望向黑云滚滚而来的天穹,希望更多的人能抗住啊。
见他如此,殷大将军抬起手臂,结结实实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目光所及之处,淘浪翻涌沸腾。
黑云压城,城欲抗之。
“开城门——!”在双双郁郁沉闷的眼睛注视之下,城门打开了,他们沧桑麻木的双眼聚集起了光,化作了一个顶天立地的身影。
门开了!城门开了!
流离失所的百姓鱼贯而入,生怕城门不经意间又给关上。
“老天保佑,我们有救了啊。”
“娘啊!你要是能多撑几日就好了,我们进来了呀。”
哀声四起。
……
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
对这一幕,将士们谁也不愿意看到。
谁没有父母家人,谁又不是普通百姓出身的呢?
只能别过头去,深深叹息,暗自咬牙。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尽快安排施粥吧。”殷大将军立于城墙之上,宽厚的大掌死死扣着手下的墙面,手指厚厚的茧也透出几分无血色的苍白,他双目通红,看着他守护的百姓们害怕,恐惧,灰心,麻木,却无能为力。
得了令的将士们将太平仓调来的粮食取出一部分来熬粥,谢广坤看他们照向往一般向熬好的浓粥里放沙石,连忙阻止。
“如今这个时期,没必要如此做,多此一举了。”
“城中已经尽量腾出了一些房屋,你们把老弱病孺安排进去,其他年轻的,身体好的在空地上安排好住所。”谢广坤句句交代清楚,他也算得上是一群军部大老粗里少有的细心些的人物了。
就在城中安排好流民,一切顺利时。
萧城,爆发了疫病。
首当其冲的便是早年落下了病根,这几年身体也大不如前的殷大将军了。
不过此事被瞒了下来,连殷鞅都不知道……
大部分重担落在了谢广坤身上,幸好时常在外巡城的殷大将军长子殷白因暴雨而暂留城中,可以帮衬着处理一些城中事务。
“嫂嫂,大哥回来了!”一个身穿红色劲装的少女护着一名温婉女子走向堂中。
“妲儿,我回来了。”殷白向前几步,忽然想起来自己一身湿润,停在原地不动了,但那名温婉女子却是直直得撞进他怀中。
“啊啊……那什么,哥!我去看看东篱!”少女朝殷白笑了笑,趁嫂嫂看见之前赶快跑了,再待下去,嫂嫂该羞羞脸了!
看着熟悉的脸庞,殷鞅泪珠落雨一般绵绵不绝。
怎么会?怎么会?我怎么会梦到这时?
哥哥,嫂嫂……
殷鞅双目通红,悲愤欲绝。
你们……怎么舍得啊……
耳边声音渐远,世界再次归于平静。
眼前美好的一幕渐渐消散,知道接下来的是什么,殷鞅一个劲儿地摇头,泪珠儿摇摇晃晃地荡到地上。
不要,不要。
不要再继续了……
就此收手吧……
这个梦……可以结束了……
眼前晃得一片黑,模模糊糊的,像是糊上了一层窗纸。
眼睛看不真切,耳朵却越发灵敏。
“阿鞅,听着,你带着孩子走。”殷大将军隔着房门,声音十分不真切,“去京都,好吗?把他送到京都去。”
“我不要!凭什么!为什么是我去送?孩子离不开嫂嫂,而且……而且!我会武功啊!爹,我的武功你知道的!不要,难道这次你们又要丢下我吗?”只见少女倔强地站在殷大将军面前,不依不饶。
“别哭了,阿鞅,爹不是丢下你,爹也舍不得你,这只是权宜之计啊,爹不是不要你,爹这是委托重任给你啊,虽然你从小就爱哭,但性子刚烈不屈,阿鞅,爹不会丢下你的。爹是想让你把你的小外甥送到安全的地方再回来啊。”
“真的吗?……不要骗我……”
“爹爹不骗阿鞅。”
殷大将军向前一步,包住了少女,又抚了抚她的头,轻轻拍着她的背。
……
路途中传来哥哥和嫂嫂感染疫病离世的消息,殷鞅猛地落泪,用脸颊紧紧贴着小外甥的脸,悲痛欲绝。
待她极好的哥哥啊,如父待她的哥哥啊,温柔浅笑地看着她的嫂嫂啊,和她说贴己话的嫂嫂啊……
殷鞅想不顾一切返回,低头看着尚在襁褓之中的小外甥安然入睡着,却又不得不继续赶路。
等我……等我……
待她把小外甥安置好了,即刻就骑上了一匹良驹飞驰而去。
路行未至萧城,就得知萧城就被封,消息不明,单知道萧城疫病爆发了,死了好些人……
“你又……骗我……又骗我……”
不要,不要……
哥哥死了,嫂嫂死了,你也要抛下我吗?
不要……不要啊……
阿爹!
哥哥,嫂嫂,等等我啊……
阿爹……等等阿鞅啊……
耳边的声音与脑海中的呼喊重合,震得殷鞅头晕目眩。
殷鞅猛地惊坐起来,直喘着气,泪如断了线的珠子砸在被子上,晕开一片悲伤。
等殷鞅反应过来时,抹开眼泪,慌乱中起身,却发现这里根本不是她的寝宫,而是她在北溪将军府中的闺房。
她寸寸扫视着 ,没有错,就是她的闺房。
眼角裹不住沉重的露珠,泪洒相思地。
她谨慎打量着各处,怀念却总在不经意间流露,眼中蕴含着风暴。
恍然间看到了桌上有一封信,她酿酿跄跄地支撑着身子过去,小心翼翼地拿起来,发现是阿爹给她的信。
不会错的,这字迹,是阿爹的,殷鞅指尖颤颤巍巍地抚过信封。
双手轻轻地,轻轻地打开了信。
吾儿鞅亲启:
阿爹对不住你,把东篱如此潦草地托付给你这个小姑娘,阿爹惭愧,阿爹也知道你的理想,抱歉断掉了你的理想,阿爹近些年来也没有好好陪伴过你,是阿爹的错,阿鞅,阿爹对不住你啊,阿鞅。
殷鞅愈看,胸膛愈发堵塞,像是塞进了一大团棉花,呼吸困难,哽在心头。
是……阿爹……
殷鞅看着越来越潦草,逐渐看不清的字,甚至连署名都没来得及写的信尾,愈发悲痛欲绝。
她极力张着嘴呼吸,发出无声的痛苦悲鸣。
良久,才似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一般。
“阿……爹……”
“阿鞅做到了,阿鞅把东篱带京城了,阿鞅把东篱抚养长大了……”
一片死寂中,唯余殷鞅切切私语,渐渐声弱,在这里,殷鞅像是一个哭久哭累了的孩子,睡在父亲怀抱里寻求安慰。
等殷鞅再醒时,手中紧紧攥着信。
低头看着手中晕湿的信,恍然间觉得不对,和刚刚的重量不一样,经仔细翻找,找到了夹层中包着的另一封信。
恍惚间,遥遥仙语入耳。
“孩子,那是你父亲流给你的信,他托老夫带给你。”灰白道袍的老道隔空轻轻托起殷鞅,“记得,那护腕,是留给殷忘的。”
……
殷鞅醒了过来,眼角还残留着泪痕,正帝在一边守候,见殷鞅醒了过来,连忙把她扶起来。
“你醒了?阿鞅,怎么样了?有哪里不舒服吗?”正帝轻声道。
殷鞅不语,钻进正帝衣袍中,默默抹眼泪。
正帝掀开衣袍,轻柔地整理着殷鞅湿乱的青丝,殷鞅抬头,两人相顾无言,正帝把她紧紧抱在怀中,无声的安慰着殷鞅。
“阿鞅,我在呢,东篱也在,小宴也在,不怕,我们都在。”
等殷鞅缓好情绪,认清状况后。
殷鞅:……怎么办怎么办?虽然是老夫老妻了……但是但是但是……啊,好羞耻……
殷鞅小腿不安的动了动,手慢慢松开了正帝的衣服……
察觉到殷鞅小动作渐多的正帝轻轻笑了笑,刚好被殷鞅听到。
殷鞅:!他发现了!(!∏!)!
一不做二不休,殷鞅猛地起身,毫无防备的正帝被她创了个正着。
“嘶。”正帝摸着下巴吸气,殷鞅听到后头也不回,僵硬地说了一句对不起,弯身穿好鞋袜,披上衣服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跑了。
跑了。
了。
看着殷鞅落荒而逃的身影,正帝不语,向后一头倒在床上,一手遮眼,一手摸着下巴,露出来迷之笑容。
啊,可恶,被老婆可爱到了。
啊,我老婆怎么这么可爱?
啊,这是我老婆吗?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