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界,九阙城。
不论是人妖魔哪方地界,百姓们的生活似乎都极具共通之处,中心城市、繁华地段、热闹市集、招牌店铺……
朱颜街便是这样的存在。
其内,坊巷市井,买卖关扑,酒楼歌馆,平素里直至四鼓方静,而五鼓朝马将动,其有趁卖早市者,复起开张,无论四时皆然。[1]
夜色翩然而至,镜花楼二层,老鸨尤姐持着紫竹红玛瑙嘴的旱烟杆,一边吞云吐雾,一边闲散地在各处转悠,见到眼熟的客人,便热络地与其攀谈几句,丰腴的面容笑得花枝乱颤。
原本心情甚好地下着楼梯,结果一个转角就被一道埋头冲上来的身影给撞了个正着,整得她砰地向后摔去,疼的哎哟叫唤。
她怒气冲冲地瞪向撞上她的人,大声吼道:“走路没长眼睛啊!!哪个蠢东西?!”
被同样撞倒在楼梯口的,是个瘦弱的男孩,他身上穿着不合身的下等杂役灰色短褐,脑后头发杂乱地扎着,留的长长的碎发,几乎遮住了半个额头,连眉眼都隐蔽其中,显得格外阴郁。
地上正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块糕点,有的已经碎成了渣状。
尤姐一见来人是谁,顿时火气更盛,捞回烟杆缓缓站起,直接一脚踢掉装着糕点的袋子,扬起下巴咬牙嫌恶道:“是你这个小贱种啊……”
她瞥了一眼纸袋上的字样,用烟杆指了指:“祥瑞斋的糕点,你哪里来的闲钱买的!啊?说!偷的谁的灵石?!”
男孩闻言猛的抬头,看不清神情,声音却异常平静:“我没有。”
“没有?”尤姐眉尾狠狠上挑,上前一把薅住他的碎发往后一扯,
“手脚不干净还满嘴谎话!真是要好好教教你规矩了!”
遮掩的额头被全然掀开,露出从发际蔓延至左眼下的大片胎记。
男孩攥紧了掌心,撇开眸子躲避她的凝视。
尤姐却柔柔地笑了起来,“本来还值几个钱,但瞧瞧你这样儿,倒贴上去人家都嫌你恶心!”
话音未落,放在他额上的手不知何时却已被男孩握住,带着逐渐收紧的隐忍力度。
她吃痛略略放开,却又高高抬起了紫竹烟杆,“你要知道,路娘子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风光无两的花魁了,她还能护你到几时呢?”
男孩怔愣一瞬,缓缓松开了手。
就在紫竹烟杆就要狠狠落在他脊背之时,楼下传来清凌凌的一道女声:
“镜花楼尤姐何在?五楼坐席还差一位客人,你不要了吗?”
尤姐一听,立即就将男孩弃在了一边,换上一副甜腻的嗓音:“好嘞,这就来这就来!”
走动间又踩烂了一个糕点,皱眉对男孩吩咐道:“收拾干净赶紧滚蛋!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挂上谄媚的微笑,款步下了一楼去。
男孩垂眸,将已经脏污不堪的糕点一个个捡起,重新装回袋子里,揣在怀中低头走上楼去。
余光从楼梯相接处往下掠,只见一片鹅黄色衣袖,似春日里新生的嫩芽。
—
他一路闷声上到了五楼,临走到后又想起什么,掉头下到了四楼,往那个自己还未熟悉的住处走去。
楼中随处可闻浓郁的酒气、随处可见痴缠的男女,他面无表情地快速经过,到了一处较为安静的房间前,顿了顿,抬手推开了门。
“路姨,我……”
踏入房间的那一刻,还未完整说出一句话,便迎面砸来一个茶盏,碎在门框上,溅起的瓷片划在眉上,即刻留下深深一条血痕,滋出的鲜血沿着眉往下淌,像是一道泪。
他并无其他动作,只是安静地关上了门。
房间内,坐在圆桌旁的女人,绣有大朵牡丹的缠枝月华裙逶迤拖地,腕间挽着金丝薄烟杏色披帛,鬓发斜插珍珠碧玉步摇,面若芙蓉,袅娜身段,风情尽生。
她娇艳的面容因愤怒而微微扭曲,却无损她的美丽,她扣住桌缘,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自问:“那个女人她凭什么?!”
“花魁头衔说给就给,五楼房间说要就要,那原本都是我的!那我算什么?!不是说最喜欢我的吗?!”
路瑶像是陷入了某种魔障:“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虫子,也敢跟我争?不知死活!”
“对……不过就是只虫子,我轻易就可以踩死……”
她咯咯笑起来,似乎烦恼一扫而空,这才瞧见了一直站在那里的男孩。
路瑶朝他招招手,“十四,过来。”
男孩乖乖走到了她跟前,路瑶打开桌上的木匣,指尖摸索着两边的花纹,待她停下来后,只听“吧嗒”一声,原本木匣中的发簪降落了些许。
路瑶拿开承放发簪的这一层,露出了下方的暗格,她取出中央折叠的纸条,涂着鲜红蔻丹的手展开它。
只见一个用朱砂书写的数字“二十九”出现其上,末端印有一个复杂的印章纹样。
路瑶问这被唤作十四的男孩:“记住了吗?”
在十四点点头后,起身走到烛火前点燃。
“杀了之后,你知道该怎么做。”
火光一闪,燃烧殆尽。
—
十四蹲在四楼与五楼连接的角落里,观察着五楼所有的排列构造,计算行动时各路线间的距离。
这时有位抄近道急急上来的杂役被他这模样吓了一跳,正准备破口大骂,却贼溜地打量了四五楼,转而把手中的放着茶壶点心的檀木长方案塞给了他:
“唉,小丑八怪,看你也没事干,一会儿四楼的客人就交给你侍奉了啊,这四楼的可都是非富即贵,可别说我没照顾你啊。”
十四沉默不语,没什么反应。
杂役见状,心中不屑地嗤了一声,随后乐呵地又下了楼去。
四楼的名额给了这家伙,那五楼的人手他就可以去挤占一个了!啧啧,也是个脑子不好使的,说什么都信,五楼的贵客那肯定比四楼更厉害啊,只要伺候好了,少不了捞到好处。
十四看了眼檀木长方案右上角放着的小条,抬脚走向去对应名字的房间。
朦朦胧胧的,似乎听见尤姐甜腻热情的介绍,还有似乎哪里听过有些熟悉的女声,隐约说着“时间还早着呢,不急,我先到处逛逛……”、“不是挑错了,我不喜欢太多人伺候的,用不着五楼”……
门一关,声音便被隔绝在外。
他随意用衣袖擦了几下眉毛和眼下的血痕,然后垂首安静地侍候在桌边。
须臾,轻快的脚步逐渐近了,随后停在了此处的门后,轻轻推开来。
来人似乎没有想到屋里还有人,不由得惊异地“喔!”了一下,但也没说什么驱赶的话,只听得关门声响起,然后脚步就朝这边来了。
十四把头低得更深。
不然会吓着别人的,和从前很多次那样。
那个脚步却没有立即坐下来,而是继续往前走去,然后微微响起一道声响后,带着丝丝冷意的晚风便跑了进来,吹起了他的额发。
那人打开了窗。
“呼————好多了,这里头熏香浓的,我头都快晕了。”
听声音,是个女妖。
十四熟练地托起檀木长方案,走到她身边旁,把沏好的热度适好的茶和点心递到她手边。
她愣了愣,不好意思地说了声:”谢谢。”
真是只奇怪的妖,他心想。
于是他不知怎的,第一次开始抬眸看向了他的客人。
随之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柔软鲜亮的鹅黄色衣袖,还有一只白皙纤细的手。
那只手本来正欲拿起茶杯,却突然顿住,生生拐了一个弯,上抬着往他额头指来。
他下意识地紧紧扣住了檀木案两端。
又来了,嘲笑的讥讽或是嫌恶的咒骂。
下一瞬,一点温热的触感连接在眉上,像是被阳光晒过的花瓣轻落其间。
她轻声道:“不疼吗?”
他猛然抬头,直直望去。
简单的鹅黄烟衫,庭芜绿下裙,头上的幕篱还没来得及摘下,只是抬手间开了一条不大的缝隙,露出一段雪白脖颈和精致的下颚。
她指尖微微闪动起光晕,眉上伤痕的疼痛便一点点随之消散,最后恢复如初。
“好啦,因为是新伤口,所以治疗起来很快。”她直接接过了檀木案,“你以后如果再受伤,没有妖力的话,要记得赶紧上药。”
她拿起一块糕点,递给他:“给。”
“……什么?”
“书上说的,好好配合治病的孩子,应该给予奖励。哦,那本书叫《穿进后妈养崽文里成为玛丽苏你该这样做》。”
他愣愣接过,几度张口,最后只是问了句:“敢问贵客,出……出身何处?”
“我吗?”她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苍凛兽族林家老幺,林漓。”
“我,我记住了。”他将那块桂花糕握进掌心,然后逃一般飞快离开了这间屋子。
屋内的少女摘下了幕篱,看着男孩走远的方向,不由得叹息:“竟然敢雇佣童工?真是万恶的资本主义。”
“回去就给它举报了。”她灌下一大杯茶,从腰间掏出一块玉质玉牌。
“今天五楼的演出,花魁要到最后才出场,不会赶不及回家吧,要是被发现了,那不得脱层皮……嘶~”
她呸呸呸了三声后,左右翻看起玉牌,“林落给我弄来的这张入场券,这座位能不能看到新任花魁的脸啊……”
呈紫玉质地的玉牌正面,印着簪花小楷的“二十九”。
[1]宋朝 耐得翁《都城纪胜》
——
猜猜十四是谁?(送分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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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