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他吧。”
是个女人的声音。
眼前模糊一片,看不真切,他费力地集中自己的意识,虚幻的视野便逐渐开始清明。
那个女人停在面前,淡淡俯视着他,指尖虚虚一指,再次开口:“十四号。”
旁边长着黑色尖角半人半兽的东西搓了搓手:“这……作为魔族同僚,还是跟你说句实话。这十四号能力是还不错,但是这长得吧……”魔圈了圈额头那块。
“而且他这两天不知怎么,一直高烧不退的,但是也没死成,不然我早给扔寂渊里头喂魔兽了。要不,你再考虑考虑?选个别的?”
它一把拉过手边的一个清秀男孩,“十号怎么样?”
“我说了。”女人眉间隐有不耐,“就这个。”
魔无奈,从腰间卸下一把挂着一圈萤石模样的圆环,拨弄了两下,找到了标着“十四”的那一块,拆下递给女人:“有了这个,他们就会绝对服从于你。”
女人接过随意放进了袖中,指尖一动,一只蝴蝶便扑闪着翅膀飞向了他,停留在眉心消失不见。
他一个脱力倒地而去,被迫陷入了黑暗。
……
女人说她叫路瑶。她懒得给他取名字,就一直叫他十四。
堆了满桌的奇珍异宝、膏粱文绣,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随口问道:“你从哪儿来?以前叫什么?”
十四知道,她这时候应该是心情还不错,不然她从没有闲情雅致跟他废话什么。
“不记得了。”他回答。
她给自己别上了一支七宝珊瑚簪,又似乎觉得它和自己今天的衣裳不太搭,又摘下扔到了一边:“没错,做我们这行的,是没有过去的。”
过去?他不太能理解那是什么。
只是当手中的利剑划破那些脆弱的颈项时,迸溅出的血光中,他隐隐约约窥见了它的一丝样貌。
是自小被长辈溺爱、有权有势,最后为了恳求他放过自己,亲手将刀尖捅进了父母的胸膛;是结党营私、贪污受贿,最后却决然地挡在妻女的身前,固执地不肯倒下;是从底层一步一步往上攀爬,端方清廉,死前还在深夜整理着公文,手边是那咬了几口的干硬馒头……
它复杂多变,在无数个黑夜中,仿佛生出一条条狞笑着的触手,将他不停地拖入泥沼。
在杀死那位清官的那天,不知怎的,他的剑尖和他的左手一直在颤抖,他把自己藏在那个小小的柴房里,不停地干呕,用力得眼角都泛出了泪。
最后路瑶将他拎了出去,一路拎到了镜花楼的顶层阁楼,她推开窗户,强烈的日光疯狂挤进,照在他身上,晒暖了他身体里的血液。
路瑶递过来一袋糕点,上面印着祥瑞斋的字样。她说,快吃,饿死了别指望我给你收尸。
那天之后,他开始叫她路姨。
他定期会被蒙眼带到一个地方,在那里没日没夜地接受训练,和他一起来的有很多人,最后都成了他脚下的尸体。
在满是血腥的恶臭里,他于逐渐麻木中往牢笼外看去,似乎觉得自己生出了翅膀:
我的剑那样快,我的耳能听到微小的声音,我的眼能看到很远的地方————我想我拥有了飞翔的能力。
于是他头一次放弃了刺杀目标,他决定离开。那么走之前,跟路瑶道个别吧。
可是他忘记了,他望着天空之时,脚下本在悬崖之上。
路瑶捏着那块几乎被他淡忘的荧石,魔气环绕进去。他仿佛被人握住了心脏,周身如经脉逆行,万刀割身,他砰然倒地,鼻间口中鲜血淋漓。
“十四。”路瑶抿了一口茶,“别做蠢事。”
————他被砍断了翅膀,扔下悬崖。
路瑶警告他别做蠢事,但是精明如她,也犯了三次。
第一次,不记得是哪一天了,她喝的醉醺醺的,一手盖住她长着胎记那半边脸,一手扶着他的肩头,哭着同他道歉:
“阿肆,对不起,是姐姐……是姐姐没用。”
她看着她的脸,却固执地不肯同他的眼睛对视:“再等等好吗?再等等姐姐,我一定,一定会为你报仇!”
十四想,他大概知道她当初为什么会挑中他了。
第二次,也不记得是哪一天了,她对着一副画笑了有笑,还把它挂在房间最醒目的地方,问他:“十四,你觉得好看吗?”
“路姨自然是好看的。”
“不是,是他画的好看。”路瑶摩挲着边缘,“他可是第一次给人画画像呢。”
后来他知道了,那个他,是九阙宫的世子,上官黎。
尤姐摇着团扇哼哼唧唧,哟,世子这是爱上了?
爱?他又新学了一个词。
可是尤姐说这话的时候,面上挂着笑,眼里却满满都是嘲讽。
尤姐非常讨厌他,他知道。虽然他并不清楚为什么,但是似乎也不需要什么理由,因为镜花楼里的人、甚至只看了他一眼的人,都不屑于伪装自身对他的恶意。
那些折辱和打骂对他而言算不得什么大事,学会伪装是最基本的技能,他和路瑶都是如此。
可惜,那个名为“爱”的东西打败了路瑶,使她变得愚蠢、患得患失。她总是盼着那人来,一身一身地换衣服却还是不满意,按照他的喜好打扮自己,为他学会做下厨。
他或许该拉自己的同僚一把。所以她告诉路瑶,你不在的那天,上官黎点了海棠的名字,次日才从房间出去的。
快清醒一点吧,不要忘记你原本的目的,是利用他来除掉杀死你弟弟的皇室中人,入戏太深不是什么好事。
她果然异常愤怒,但是十四不明白,她为何把愤怒的矛头指向无错的那一方?
她杀了海棠。
可那有什么用?杀了一个海棠,还有千千万万个海棠。然后,那个姓苏的女人突然出现在了镜花楼,夺去了原本加诸在路瑶身上的所有荣宠。
就这样,路瑶准备如法炮制。
第三次犯的蠢,要了她的命。
没有意外的话,她那天会毁了那个姓苏的女人并为他争取时机,而他那天,也会杀了二十九号客人,然后把匣子里的发簪就在原地,嫁祸他人。他们一直都是这样做的。
————没有意外的话。
但当他的匕首刺向座位上的那人时,待他看见那人的模样时,他第一次收回了自己的武器。
怎么会有那样一双眼睛呢?明明同是黑夜的颜色,却能映照出他所有的贫瘠与丑陋,让他无所遁形。
他丧失了杀死她最佳的机会,那么死的就会他了。
十四望向中央区域,路瑶的身下,血色蔓延开来,从前情绪多变的瞳中只剩一片虚空。
爱,多么可怕。
他大概也是要成为一样冰冷的尸体了。那个少女捆着他,也不说话,或许是在想怎么杀他才好。
但她却突然蹲下身,笑着问他:“嘿,小孩儿,你有什么愿望吗?”
这是什么意思?杀人前的恶趣味作弄吗?
他没说话。
镜花楼上下一片混乱,她带着他摸到了路瑶的房间,问他有什么重要东西要拿走不?以后调查路瑶的时候,查到不对之处揪着他不放就不好了。
每逢上官黎来,路瑶都会把那东西从身上摘下,因为对妖族不益。他观察了很多次,确认了她将它放在何处。
“有。”他故作懵懂模样,“一枚荧石,路姨给我的。”
他告诉她怎么拿到,很快地,那个禁锢着他生命的东西就被少女握在掌心。
门外却忽传响动,她立刻回到他身边,施展了隐身术。一个鹿妖鬼祟地跑了进来,四处翻找着,忍不住咒骂:
“跑哪儿去了?!自己房也没有,这里也没有,小贱种还挺能藏啊!”
他侧身对着他们这边,踹着柜橱,露出了腿上绑着着的短柄匕首。
少女捂着他嘴的手蓦地不自觉收紧,待那鹿妖出了房间后,她放开了他,随即摸了摸他的发。
这种情况大概是,被称之为怜悯。
“我准备再问你一个问题。”她说,“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选项一,跟我走;选项二,我带你走。”
那些魔教他,要善于利用人们的同情心。
“去哪儿都好,只要不在这儿。”
她带他奔逃在夜色里,身边灯光不断出现又后退。她突然停了下来,将他留在巷口,然后闪身不知去了何处。
他蹲着等了一会儿,再次抬头时,一片庭芜绿的裙角就出现在眼前,递给了一袋东西。
印着熟悉的祥瑞斋字样。
“那个房间的桌上,我看见有一袋这个,但是里面的糕点都脏了碎了,是你没吃着的吗?”
“喏,这袋新的请你吃。”
她后面问了她好多句“好吃吗?”,他也回了很多句“好吃。”但是他没告诉她的是,房间里的那袋是他买给路瑶的,并不是他没吃到;那么晚买的,糕点已经冷了,有的黏糊糊的很腻人;他其实不太爱吃甜的东西。
他把它们都吃完了。
想要在新的东家手里做事,就要摸清他们的脾气喜好,十四想,他们大抵是喜欢乖巧的。
他在利用她。
用他们家的资源和能力,找到存身之处,再紧接着找到破除那个荧石咒印的方法,他就要去做自己的东家。
本该是这样的。
眼前又出现了那些狞笑着的触手,那间黑暗而密不透风的柴房,他束缚其中动弹不得,正放弃挣扎自甘坠落时,一丝白光乍现,缠住了他的手腕,将他往上拽起。
“阿生,阿生!”
他猛的睁开眼睛,眼前之人扯着他的脸颊,笑他居然也看书犯了困。
春光明媚,太阳暖洋洋的,仿佛整个人都像晒饱了的棉絮,柔软温暖。
他张了张嘴。
“嗯?”她双眸盛着两个小小的他,“你说什么?”
“我说。”他笑了笑。
“今天真是个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