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官岑娘子,从这日之后,不过两日便匆匆离开。原本在萧雁南的打算当中,礼官一走,没了往京都传消息之人,她要当即大展身手,一举试炼月娘真本事。谁知道,因那日燕王轻飘飘的几句话,她竟有些犹豫起来。
燕王,或许是个好人。
是个好人又如何,寻夫婿过日子,是一辈子的事,不可马虎。她登时想到,那金线皂靴,素面皂靴,以及那件见过三次,微微发毛的长袍。若是要和此人过一辈子,还是杀了她吧。
是以,七月中某日,萧雁南翻阅月娘笔记。
这笔记,是她得知自己的婚事之后,绞尽脑汁回忆当年,悄悄默下的。月娘笔记前几页,写的都是日常生活琐事。
送扇坠,送古籍孤本,送玉冠……
扇坠不合适,燕王一个武将,哪怕是热死,也不会拿折扇。古籍孤本,不妥,王爷于京都那些年,方才念过几本书,玉冠么,是不是太过文气了些。
不妥不妥,非常不妥。
来来去去定不下主意的萧雁南,寻到柳枝出主意。
这小丫头子,一向是个鬼主意多的。左一个主意,“使人告诉王爷,娘子怕黑,不敢一个人睡”,右一个主意,“夏日多雷雨,寻个好时候将王爷请过来,往后之事,自然而然”,再一个,“王爷每日卯时不到,演武场练武,娘子去看看”……
约莫三日,萧雁南才定下个无本的买卖,“柳叶,去,去我把顶箱柜最里头那个匣子拿来。”
匣子里头,乃是一双男子皂靴,寻常模样,无甚花里胡哨之物。可见针脚细密,用料极好,显然是用心做的。
“去,请王爷,晚上一同用膳。”
门外小丫头得令去了,偏巧柳叶入内,一见这双皂靴,惊讶道:“这不是娘子前日做好,说明日二郎君来,使人送回去,给臬台大人的么。”
柳枝拉她,没眼色的丫头。
打今儿起,这皂靴,就是娘子特意给王爷做的了。
柳叶心觉不成,臬台大人那样的身量,一个寻常文臣,王爷那样的身量,武将中的佼佼者,能穿一样的皂靴么,“娘子,怕是有点儿不合脚?”
萧雁南看了又看,瞧了又瞧,不确认道:“都是男子皂靴,能差多少。”
果然,不是有点儿不合脚,而是十分不合脚。
燕王试穿好几次,都没能穿进去。萧雁南大汗淋淋,料想差了些,哪知差这么多。他这人,不是寻常彪悍。
尴尬呵呵两声,“王爷,妾手脚笨拙,花这些时日做出来的东西,竟然这模样。王爷要是不嫌弃,赶明儿我量量尺寸,重新给王爷做一双。”
她半跪着,燕王独坐矮塌,本就悬殊的身量,更为明显。她矮小的身姿,像是刻意躲在他影子底下。小娘子吐息之间,不敢抬头,唯有耳畔碧玉摇曳,熠熠生辉。
王爷厉害人物,看穿她的把戏,此刻一双视线,锋利无比直戳她后颈。七月天,细细密密的汗珠,自脑门而出,弥散开来,渐次遍布全身。
燕王不说话,做错事的萧雁南不能放任此般境况,“王爷生气了?这鞋子,照着妾身阿爹的尺寸做的。怪只怪妾在闺中之际,阿娘和嬷嬷,只教妾给阿爹和两个哥哥做鞋子,没交过别的。学艺不精,往后好生弥补。王爷不弃,妾去寻绣房娘子,要几个鞋样子。”
“府中没有绣娘。”
燕王突如其来的话,生生将萧雁南还未出口的话,折了回去。
一个王府,没有绣娘?
糙成这样。
惊讶之下,她顾不上害怕,仰头看去,“没有?”
那可怎生是好?岂不是一点儿不能偷懒了?
燕王点头。
“虽说你初来乍到,但你不用害怕。你是王妃,府中人手,尽可驱使。”
“我,”萧雁南不解,为何又扯到这头来?
萧雁南福至心灵,不会这厮以为她在告状吧?使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后宅手段,以此博得同情,怜惜。这已是他第二次误解。
天可怜见,她萧雁南一介女流,却是个铁骨铮铮的女流,哪里稀罕此等手段。
“王爷……我”
不等她的辩解出口,燕王说道:“已近七月底,漠北不太平,前院公务甚多,王妃每日饮食起居,不消再支会我。”不等众人反应,疾驰而去。
一桌子刻意准备的晚膳,萧雁南草草吃几口,连素日里的一二分也没有。
燕王这个人,她还是想得简单了。
成婚前,怕他一身杀气,怕他动怒击杀自己,却也不得不承认,燕王根子上是个好人,如何好呢,萧雁南说不上来,仅能站在百姓这头,说上几句,为国为民,天下苍生。而今数次接触来看,他这人根子上的东西,是善良,是宽厚。
他精明强干,一眼击穿人内心所想。因不懂女子心思,简简单单将其归为妇人胆小。
妇人胆小,来王府一两月还不知晓府中没有绣娘。不敢驱使下人,只能使上一些后宅手段,依附于他,狐假虎威。他不喜胆小事多的小娘子,更不喜因她们而耽误戍边。
王爷是个好人。然则,她萧雁南想要的夫婿,绝非彪悍威武之辈,一定要温文尔雅,谈吐不凡,君中兰草。王爷这人,合该配一个真真温柔如水的小娘子,而不是她萧雁南,一张温柔面皮,内里倔强傲气。
合离依旧是要合离的,对不住了。
临睡前,萧雁南吩咐柳叶:“去将窗户打开,我看看外头是何天气。”
北地比不江南两淮,入冬极早。六月初夏,七月夏末,到得八月,秋风飒飒,寒风习习。当下正值七月中下,天穹不再高远,低低地紧缩下来,好似盖上一床棉被,厚实,密不透风。
该下雨了,不在今日就在明日。
“今儿个晚上不消你守夜,去唤柳枝来。我有事儿叮嘱她。”
柳叶不明所以,乖乖去了。这丫头年岁上小了些,不比柳枝鬼主意多,也不比她灵巧。今夜这种勾当,让柳枝来,妥帖一些。
萧雁南所料不假,约莫二更前后,狂风大作,摇山震海。院中老树摇曳保命,突突下起雨来。豆大的雨滴,哗啦啦而来,接连一片,雨幕重重。落在瓦当、廊下,噼噼啪啪,震得人心跳不止。
萧雁南从小娇生惯养,她自己不承认,可实打实是个娇气娘子。此番既然下了决定,自会表出现一十二分来,绝不藏私。
只是不知为何,燕王来得有些早。
雨幕堪堪落了一刻钟左右,他便疾驰而来。一入到西稍间,但见柳枝一个小丫头,跪坐在地上,急得满头是汗。一手伸入帘子里头,看似握着萧雁南安慰,柔声道:“娘子莫怕,不过是下雨,没事儿。天老爷好些日子没发怒了,等他气过了这阵就好。”
许是听闻燕王的脚步声,柳枝回头,满眼惊喜,“王爷?!今夜风大雨大,娘子吓着了,怕不能起来伺候。”
“无事。”
燕王,战场上来去自如的人物,何等耳聪目明,不消细听,便闻得帐内女子声声低吟,低低啜泣。足以想见,她整个人埋在被褥当中,双颊贴上锦被,两手抱起枕头,喃喃呼喊,盼望有人安慰,有人陪伴。
他轻声上前,撩开帘子。小娘子眉头紧蹙,额头大汗,面色也较之今日夜间,苍白不少。
“王爷,娘子从小就怕打雷下雨,以往在家中,每每这个时候,夫人总是陪伴小娘子。天可怜的,这才七月已经这等光景,往后几个月的日子,怎生是好呢。”
帐内小娘子,分明是睡过去模样,却很有本事。慢慢挪动,末了停在燕王影子里头。
二更时刻,屋内唯有纱帐两侧点点光亮,盖因夤夜雨天,丫鬟恐小娘子害怕,特意留下两盏。这两头的昏黄光芒,被燕王宽阔身姿挡去泰半,于小娘子枕头之地,留下斜斜的影子。
恐惧之人躲在角落,像是得了安慰,眉头细汗减弱。她像是醒着,全然知晓,又朝安全之地挪动。终于,在柳枝一声似有似无的讶然声中,停在燕王脚边。又觉不够,伸手拉住他衣袍一脚,垫在自己脸颊之下。
柳枝:“王爷??”
燕王低声叹息,摆摆手,示意柳枝出去伺候。
男子就这么立着,仍由小娘子动作,直到许久之后。她安稳不少,睡得沉些。一手揪着长袍翻身朝里头去了。卧榻宽大,她这一动,离开燕王远去不少。那依然在她手中的长袍,拉扯腰带。无可奈何,男子只得坐下来。
夏末夜雨,来得急去得急,后半夜时分,唯有屋檐滴水,滴滴答答,在这寂静深夜,格外清亮。
睡梦中的小娘子,得到安稳,渐渐地开始放肆起来。于卧榻之上翻来覆去,左右挪动,一时靠近男子,扒拉开他一节胳膊,揉揉肌肉,感受温暖;一时双手靠过来,环抱他劲腰,将头贴在他腰腹。
雨停了,天光微亮,这小小卧榻,方寸之地,愈加烦躁。
小娘子贴着腰肢睡觉,还觉不够,将男子一双袖子都扒拉开,露出一大片肌肉,匀称有力,垫在她双颊下。呼呼热气吹打,顺着半开的衣袖,窜入胳膊里头。
微微瘙痒,男子不耐动作起来。
小娘子不满,用力往自己脸皮下拉。他不敢太过用力,轻轻拉几下,没能将自己胳膊拉回来。睡梦之中的小娘子,使出十足的力气,终于是枕着这人胳膊继续大睡。
卯时前后,一向是小娘子睡醒的时辰。
今日不同,许是昨夜睡得不踏实,亦或是睡得太过踏实,仍没有半分醒来的迹象。直到卯时二刻,小娘子翻身,朝里头睡去,燕王这才得了脱身的机会。
不消丫鬟进来,也不消旁人伺候,好似身后有鬼在追,燕王飞奔而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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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