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喧嚣当中,萧雁南微微昂头,目光扫过他的面颊。他委实高大,即使她昂头,也可以得见他刀削般的下颌。许是他这几日养伤,也或许是自己心境变化,灯火漫天,萧雁南觉得他不似从前那样丑。
男子目光不动,仅仅是余光瞄见萧雁南投来的神色,轻声一笑。
真好看,较之朗月清风的文弱公子,多出几分英武大气。在他身旁,很是安心。
“王爷,”萧雁南朱唇轻启。
“嗯。”
男子灿若星辰的双眼,看向她的面皮。
萧娘子心口一紧,像是被人捏住咽喉命脉,喘息不能。她又心悸了。
“我来,王爷欢喜么?”
来此之前,分明是想要告诉他,自己的欢喜,自己的爱慕,临门一脚,萧雁南反倒瑟缩起来。
“欢喜。”
这个不会说话,少言寡语的木头,当真说不出好话。
“就这?”
“很是欢喜。”
蠢东西!萧雁南握起拳头,在他胳膊上捶打。但见王爷伸手,将她笼得更近,他低声道:“莫要胡闹,都看着呢。”
她哪里胡闹了,哼!
大木头,不想和他说话。
街市花灯千百,亮如白昼,悬挂檐前。萧雁南只将一双秋水似的眸子,缓缓向下望着,罗袖混着男子大氅,晚风轻抚,仿若乘风归去。
天地之间,高楼之上,唯此二人。
登高摘星楼之后,便是王府于广悦大街赐宴,三日流水席开启……这些仪程,不消王爷亲自参与。是以,萧雁南和燕王一道下楼之际,她想着,该如何说话,方才能够让王爷陪她去看灯。
曹三妹妹有蒋四郎作陪看灯,她雁南也要有。
来去没个主意,她怕王爷出得摘星楼便要回府,遂扭扭捏捏。她扶着阑干,装作不便下楼。偏生王爷是个棒槌,在娘子身侧走动,一点儿上前帮衬之意也没。萧雁南低头,趁他看不见,恨恨两眼。
眼见从最高处下到二楼,摘星楼的大门就在眼前。
萧雁南脑海中浮现月娘笔记的手段,闭眼再睁开,豁出去似的,
伸手,“王爷,走不动了。”
小娘子身体康健,燕王早有所知,更何况日前通草先生才派人传话,说那日所言,什么毒害不毒害的,都是谣传。而今小娘子一脸柔弱,气息不稳,更是一手扶阑干,一手伸出停在半空。
燕王呆愣愣几息,埋头去看小娘子柔荑。
那双手生得极是精致,指尖纤纤如嫩笋,肌肤莹白似新雪,灯火摇曳之下,平添淡淡莹润光泽。男子视线起初落在大红蔻丹,好似光线刺眼,他扫过一眼便挪开,继而指节微陷、鲜嫩流畅的玲珑曲线落入眼帘。
他许久不动,小娘子等得不耐,手腕轻轻转动,柔若无骨女儿娇气突显。他神情恍惚。
“哎呀,脚疼。”
小娘子暗道一声果真蠢货,又出言提点。这厮,不说情、、趣,半丝风情也不解。
“喏,王爷,手疼脚疼,扶我下去么。”
下一瞬,他突然伸手握着小娘子纤纤玉手下楼。及至走上两步之后,他道:“慢些。”
哟,长进了啊!
他掌心灼热,微微汗意,本就令人不适。兼之这人像是在手上带有铜铁似的,一点柔软不见,萧雁南的手,试图在他手中转动,箍得太紧,半丝不能动弹。
夸早了,这人需要进步的地方,还多着呢。
“王爷,今夜的花灯真好看,榆北百姓欢喜王爷得胜归来,特意做了好些不同寻常的灯笼,就在广和楼附近,王爷来前,可瞧见?”
燕王木愣愣点头。
呆子,木头,她的话已说到这份上,还听不懂么。
“王爷,那灯笼好看么?”
已傻掉的燕王殿下,仿若猛地寻回神志,“你想去看看?”
这话说得,为何不能够使人开心呢?萧雁南撇撇嘴。
“不想去?”燕王疑惑。
萧雁南白他一眼。天翻地覆也不过如此。来此之前她有多想和王爷说话,现如今就有多不想和他说话。这人,一点儿眼色也没。
气氛骤然冷却,萧雁南神色不明,燕王内心惴惴。
几步路功夫而已,摘星楼大门就在眼前。她该回去了,可她舍不得。好容易才想明白之事,没办成不说,反而受一肚子气。她萧雁南何时这般不成器。
就在她想尽法子,企图扭转局面之际,王长史领上自家小闺女,乐呵呵走到王爷跟前。
“王爷,王妃,也去看灯去。今年的花灯,尤其热闹。这不,我家小闺女闹着要来。”说着,将小闺女拉过来,给王妃行礼问安。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四五岁年纪,煞是可爱。圆嘟嘟一张脸,嫩生生叫“王妃”,萧雁南那一肚子的不适之感,骤然散去。
几句客套话罢了,王长史风一般而去,犹如他风一般来此。
“王妃,看灯么?”
燕王说话,萧雁南当即明白,这话源自王长史方才的谏言。
她笑得眉眼弯弯,“看灯。”
青石长街,朱红纱灯、琉璃宫灯,暖黄光晕如水,于男子轮廓分明的脸上荡漾。他眉骨投下浅浅阴影,眸光跟随步履,忽明忽暗。萧雁南牵着他的手,于夜风中摇曳。
北地晚风,颇有几分豪猎,小娘子被人裹在披风里头,后腰被他护着。
每岁寒冬,俱是如此,该有多好。
她兴致上头,试探说:“王爷你瞧,那泥人好生灵动,栩栩逼真。”
话落,她盯着他看,一眼不错地盯着,直叫他麦色面颊漏出丝丝红云。他该是明白自己的未竟之言,可是,他为何不主动呢。买个泥人,讨姑娘欢心,有何不好。
“王爷,泥人。”小娘子再道。
她倒要看看,这厮能棒槌到何种程度。
一旁小贩,小猴子,小马,小娘子,小郎君,应有尽有。
他看罢许久方道:“你喜欢?”
若是不喜欢,她萧雁南用得着如此磨蹭。她可不是缺钱的姑娘。
萧雁南不说话,生等他开悟。
又是愣神,“喜欢什么样式的?”
萧娘子翘嘴,也不是无可救药。
“我要那个小娘子和小郎君,成亲的那个。”
小贩眉开眼笑,“十文钱,娘子好眼光,这一对儿是小的做得最好的一对儿……瞧娘子和郎君这模样,相敬如宾,鹣鲽情深。”
燕王掏钱的动作顿住,而萧雁南欢喜接过泥人,“老伯生意兴隆。老伯,可还有好听的话,再说点儿来听听。”
小贩哈哈一笑,“承蒙姑娘看得起小的,这两句还是昨日求人教的。小的大字不识,不会说好话,对不住了小娘子。”
萧雁南并不在意,说两句安慰老伯,随手将那泥人小郎君递到王爷手上。
他捏在手中,五指并拢,好似从未碰过这等易碎之物。萧雁南心觉好笑,拉他的手,“快走。一个小泥人而已,至于如此小心么?”
“是该小心。”
这泥人,应该算是小娘子诚心实意送给他的第一个物件,如何小心也不为过。
哪知道,萧雁南二人刚迈出去两步,那小贩骤然大喊,“王爷……王妃……”
见状,萧雁南暗道一声“糟了”。燕王于北地百姓而言,是何等人物,她忘了干净。拉着王爷出来看花灯,不是活靶子么。
“快走,快走。”
若是不走,怕是走不掉。
果然,不及他们二人离开小贩所在,熙熙攘攘的人群,如潮水般向他们袭来。人人高呼“王爷”。没可奈何,燕王和萧雁南只能携手站定,等待激动的人群安静下来。
末了,在他们此起彼伏的祝福声中,走远。
这花灯,是不能再看了,可,今日该说的话,她还没说呢,总不能掉头回去不是。是以,萧雁南叽叽歪歪,说是今夜的热闹还未散去,她还要好好看看。
大街上的花灯不能,只剩下各色酒楼雅间戏耍。
话说本朝酒楼,可不单是吃饭打尖之所。除开寻常小店之外,泰半酒楼都有小戏、歌妓、说书、杂剧、傀儡戏……现如今,榆北城内最为豪奢的酒楼,广和楼,正上演《假妇人》。这《假妇人》,一人为参军,男扮女装为丑妇,一人为苍鹘戏弄。
二人插科打诨,你来我往,很是有趣。
明月雅间当中,萧雁南和王爷并排而坐,中央几个点心碟子,外加一壶桃花醉。这桃花醉,乃是萧雁南偷摸叫来的。今儿个任务繁重,她很是没法子,不知该如何开始,唯有酒壮怂人胆。
不过,在此之前,她还有个重要之事有待确认。
王爷将她送走,可有后悔?
若是仅有她一人悔不当初,那岂非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这样的事,她萧雁南才不乐意。阿娘说过,姑娘家,得拿乔!
她目下很是殷勤,给男子递过去几个香酥饼,斟上一杯酒,“王爷,这样的好日子,来一点儿。”
她双目狡黠,灿若明光,分明是别有所图。
不期然之间,她醉酒的憨态模样,窜入燕王脑海。男子顺从一饮而尽,反手给萧雁南斟上一杯,“王妃。”
萧雁南看看酒杯,看看果子点心。她自己醉酒之后是何模样,她哪能不知道。可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她也知道。
心一横,小娘子也是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