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宫变

鸣銮殿的地板油光锃亮。

负责洒扫的小太监每日寅时便要用绸布的帕子从东南角擦到西北角,直到看不见一粒灰尘,像铜镜般光可鉴人。

所以太后被人架着胳膊从殿里拖出去时,才会如此顺滑。

纵使她两条腿蹬得比兔子还急,满头珠钗步摇毫无皇室体面地散落,仍旧无法阻挠旁人半步。

“祁珩,你这大逆不道的东西,不得好……”

她涂满唇脂的大嘴还没吐出更恶毒的词语来,就被士兵拿粗布捂了,将艳丽的红色抹了半张脸,犹如厉鬼般可怖。

卫霜随众人跪伏在地上,透过地板的倒影看见她仪态尽失的模样。

她心想若自己落到太后这般田地,必定舍得下脸来求些活路,不做齿铁舌钢的痴人。

犹记得多年前的初春,母亲裴才人看着窗楞上融化的新雪道:“你名中的‘霜’字不大好,虽是清绝,但昙花一现,寒梦易销。若是我来取名,必要选个热热闹闹的名字才好,只盼你活得肆意,活得长久。”

但生在帝王家,连自己起名的权力都没有,更何况如今被反贼杀到大殿里,卫霜只要说错一个字便真能随太后去了。

牛皮短靴在身前不紧不慢地踱着,沉重的脚步声敲击着所有人紧绷的头皮。

有胆小的宫女呼吸越来越急促,终于忍不住嗬地哭出声来。

刀出鞘的声音。

重物落地的声音。

撕心裂肺的尖叫。

寒意从地板席上来,卫霜的脖子早已承受不住凤冠的重量,浑身抖如筛糠。

“这些,杀掉。”执掌性命的人一句话便判人生死,“这两个暂时留下。”

他的剑鞘抬起卫霜的下巴,少女的眼睛里已蓄上泪光,但执着地冻在深处,像璀璨的冰晶花。

祁珩拔出剑,那剑刚进宫时嗜了血,血珠顺着去势滴在了卫霜的眉心。

一生原来可以这样短。卫霜心想。

她刚闭上眼睛,头上的重量一轻,凤冠被削铁如泥的宝剑拦腰斩断,葡萄大的东珠滚了一地。

“今日真是托了永宁公主的福呀。”祁珩意味不明地笑道,“毁了公主的大婚之日,祁某不胜惭愧。”

他染血的冷峻脸庞半分惭愧也无,全是戏谑。

卫霜的心从谷底升起,吊在嗓子眼儿里跳动。

她脱口而出:“世子爷天命所归,满宫铺红皆是您的贺礼,今日是本……是永宁僭越了。”

她伏在地上,乖巧至极。

祁珩终于满意:“公主这是做什么?快起身,送公主回绛云宫。”

卫霜如释重负。

至此她才发现自己跪久了,双腿早已麻木,两个士兵几乎是将她抬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外拉,模样属实算不上体面。

但她好歹是自己走出了鸣銮殿。

殿外阳光正盛,问天宗宗主亲自推算的风和日丽的好日子。

人血与残肢就这么正大光明地摆在人眼皮底下,摆在一盆花都不准放歪了的白玉阶上。

卫霜恍惚了一下,被挟着回了寝宫。

宫内并未大乱,折梅与含烟俱在。她们本该跟着去公主府,想是宫变发生时被赶了回来,好歹没有伤到性命。

两人见到卫霜,泪人似的跑上来搀扶:“殿下还好吗?怎么成了这般模样?”

卫霜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转而道:“先帮我卸了这凤冠,压着我头疼。”

士兵们交付了人,退出绛云宫守在了门外。

“他们这是要软禁殿下。”折梅恨恨道。

卫霜解下自己的礼服:“如今是我们寄人篱下,活着已是侥幸,万事都要少说少做。”

含烟叠起霞帔,见上面断了几根金丝,不由得黯然神伤:“今日本该是殿下最重要最欢喜的日子,如今……”

她把后面的话吞进了肚子里,又想起什么似的:“也不知道驸马爷如何了?”

公仪紫吗?

卫霜的手细细摩挲着礼服,胸口的凤凰是她亲自一针一线绣上,差一点就可以嫁给他了,只差一点。

她在鸣鸾殿上没哭,此时却好像隐隐要落下泪来。

含烟听得她飘飘忽忽的声音,如太祖庙里的祈祷。

“按时辰算,宫变时他还未入正阳门,在外头总不至于搅进风云中心来。许是被士兵拦了,归家去了吧。”

“可惜了殿下与驸马爷郎才女貌……”折梅惋惜不已。

谁说不是呢。

含烟堵了折梅的嘴:“快别说这些让殿下伤心的事。”

“罢了,天意强求不来。”卫霜故作洒脱。

她其实早已强求得厉害,若不是下药设计公仪紫,或许也轮不到她从二姐手上抢来这光风霁月的问天宗少宗主,逼迫他与自己成亲。

机关算尽哪怕赌上清白,原来求不得还是求不得。

卫霜将嫁衣锁进最高处的柜格。

宫外走过一群人,又闹嚷起来。

折梅去看,惊呼道:“殿下,二殿下也被送回来了!”

二公主卫晴被几个士兵太监押送着回了她的歧阳宫。

“今日太后与陛下都……听得玉粹宫那边也是哭声一片,四皇子恐怕已经糟了毒手,为何独独放过两位殿下?”折梅问。

“或许并没有放过呢。”卫霜沉吟,“祁珩虽控制了皇宫,但雍州有景王,乾州有庄王,都还是我卫家的天下。他若称帝,必被群起而攻之,即使手握晋家军也胜负难断。他一定还有所图。”

说着,外头有人扣响了宫门:“永宁公主可还安好?”

折梅替他开门,露出一身蔚蓝色衣裳,正是太监的装束:“世子爷问永宁公主安,特命咱家取了些伤药送来。爷说,公主今日受了惊吓,在宫中安心养伤即可。”

他果真从怀里拿出一瓶军中的跌打药来。

卫霜见这人眼熟,绞尽脑汁想起他曾是父皇甘露殿内伺候笔墨的小太监,本是默默无闻的一个奴才,原来早投靠了晋国公,眼下摇身一变成了皇宫里的人上人。

卫霜连忙接过,寒暄道:“我曾见过公公,却没来得及问姓名,今日终于有机会了。”

太监笑盈盈的,年纪轻轻却已修炼得十分老成:“咱家姓李名值,确实与公主有过一面之缘。公主好记性。”

他们相见那天,卫霜跪在甘露殿里求父皇赐婚。她对公仪紫的情意,竟全被他听了去。

卫霜莫名觉得李值笑得深沉,心中不敢轻视,塞了一包银子过去:“公公刚才从歧阳宫来,可是送了我二姐回去?”

李值颠了颠荷包,揣进自己兜里:“不敢欺瞒公主,正是。”

“世子爷真是体恤我和姐姐。”卫霜垂着头露出一丝娇怯的笑意,“跌打药是我独有的,还是我姐姐也有的?”

“自然是公主独有。”李值笑道,“今日鸣鸾殿上,世子爷对公主刮目相看。若公主有这份心,日后必定大有可为。”

“谢公公。”卫霜又递了包银子给他,“还盼公公多多照拂。”

李值满意地走了。

“唉,如今竟还要看这些人脸色。”折梅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算了,眼下礼崩乐坏,连我都要尊称祁珩为‘世子爷’,这又算得了什么。”卫霜无奈地捏了捏她的小脸,“咱们可都仰仗着他们苟延残喘了。”

“殿下可知他们有何意图?”含烟问道。

“只是有些揣测。”卫霜端详着手中的药瓶,“祁珩既当不了皇帝,便只能推举出一个卫氏幼童来,自己做摄政的臣子。若还要稳固这层关系,娶一个听话的公主事半功倍。如今宫中只有我和卫晴是适婚的年纪,他恐怕打的这个主意。这瓶药不就是他的暗示么?”

“他还能娶殿下?”折梅目瞪口呆,“殿下明明已经跟驸马爷订……”

“没有礼成的婚事作不得数。何况祁珩未必选我,二姐姐一向争高拔尖,为了生存会想方设法讨好他。我反倒因婚事落后她一步,恐怕只是个备选。”卫霜长叹一口气,“若祁珩肯放我出宫完婚,那就再好不过了。怕只怕……”

她没有这样的福气。

“殿下……”含烟担忧地看着她。

“别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卫霜握住她的手,“这么多年咱们都过来了,如今又有何难?我们都会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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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即宫变,公主她左右为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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