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见到宁国公夫人的那一刻,杜清荷才恍然明白,之前所有的顾虑都是不必要的。
腥风血雨,没有。
刀光剑影,也没有。
有的只是规规矩矩的行礼拜见,笑意盈盈的闲话家常,在场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毫无异样。
宁国公身体抱恙,期间一直没露过脸,只留下宁国公夫人与他们共进午膳。
杜清荷细饮着碗里的汤,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桌上其他人的神色。
夫人还是她印象中的夫人,衣着雍容大方,贵气十足,眉眼间不似当年的厉色,添了几抹柔情婉转。只是可能最近为孙女的大婚操碎了心,面上憔悴易显。
她现在的身份可不是恶言恶语的婆婆,而应该是爱孙如命的祖母。
“来,多吃几块,我记得你最喜欢吃这个了。”话毕,一块沾满了葱姜的鱼肉就送到了她的碗里。
杜清荷为难地沉默了半晌。
葱,姜,鱼,哪一样挑出来都是她不喜欢的,何况是三个加在一起。
国公夫人怎么会不知道呢?她还为此事数落过她。
她身子骨不好,怀安安的时候尤其艰难。府里的大夫建议她多吃些鱼肉、鸡肉补补身体。
鱼肉多刺,鸡肉油多,宁珏那时还未出征,变着法子哄她吃东西。端上饭桌的鱼肉都是他一根根剔了骨头后才喂到她嘴里的。
这件事被国公夫人知道后,夫妻二人在她那儿都挨了诸多火气。什么儒学之术、伦理道义,杜清荷听到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话是照听,也只是左耳进右耳出。不能大张旗鼓,宁珏便小心行事,跑到后厨偷偷为杜清荷把鱼骨头都剔除了才端回房里。
结果又被宁国公夫人抓个正着。
杜清荷手里的筷子置在鱼肉上许久。不吃,显得她不敬长辈;吃,她咽不下这口气。
人心都是肉做的,她还能是泥人做的,任她捏圆搓扁吗?
一次误嫁,已是大错,可国公夫人知道自己错了吗?
临睡的种种念头在脑子里汇集,可当初内心立誓护住国公府的誓言又让她再次踟蹰。
不,她不能这样。宁国公府是宁珏的宁国公府,又不只是宁国公夫人的,不能为了她一人而拖累整个府里的人,这不公平。
可谁又把公平给了她?这一切一切,都不是她想要的。
两种思绪在她的脑海里挣扎徘徊。
犹豫再三,她还是把那块鱼肉放进了口中,细嚼慢咽。
一块小小的鱼肉而已,无人知晓她的退让,无人明白她的隐忍。就算知道,也会忍不住唾弃她一声矫揉造作吧。
毕竟只是一个不喜欢吃的东西,又不是要人命的毒药。
毕竟只是一个穷乡僻壤出来的孤女,又有谁会怜惜她?
看着杜清荷筷子上的鱼肉一口口吃完,国公夫人微微皱起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是险棋,也是对棋,她果然没托付错人。
一世冤家,终要有个了结的时候。
“宁国公为朝廷劳累一生,如今重病缠身,本王心中日夜不安,欲去探望,不知可否方便?”
饭菜撤下后,谢钦明向国公夫人提议。
“确实应该。”宁国府夫人同意地点点头,缓缓道,“正厅离后院远,老身一把年纪就不来回折腾了,想多和安安叙叙家常。”
意思是让谢钦明一个人过去。
谢钦明是个聪明人,如何不知道宁国公夫人的意思,怕是想遣开他。
他顺水推舟,送了个人情,“那安安和夫人好生叙旧。”
魏王走后,杜清荷才变了样,神色复杂地看着跟前这位所谓的“祖母”。
是她女儿宁安安的祖母,不是她的。
“夫人。”她先开口说了一声。
国公夫人闭上眼,苦笑,早知会如此。
“清荷,你现在连一声母亲都不愿唤我了吗?”
没有母亲会主动把自己的孩子推到万劫不复的境地。不是她不想喊,而是对着一个佛口蛇心的贵妇人,她喊不出来。
她把视线移到一侧,不看也不答。
“清荷啊。”宁国公夫人又浅浅叫了她一声,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杜清荷竟感到她字里行间蕴涵着缕缕无奈与哀愁。
适才还夹鱼肉来给她做下马威的恶婆婆,现在就低声求和,变得未免太快了些。
快速的转变令她惶惶不安。她可能是魔怔了,居然会怀念宁国公夫人趾高气扬的气焰。
“夫人,迷途知返,等安安回来,就会回到原位了。”到了现在,杜清荷还痴心妄想着事情能朝圆满的方向发展。
宁国公夫人失落地摇摇头:“清荷,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选你吗?”
杜清荷忆起朱雀先前和她说的原因:“魏王妃身份尊贵,除我之外,旁人难免有觊觎之心……”
“这都是虚话。”她看上去已经很疲惫了,但还是硬丨挺着。
“真正的缘由,我谁都没有说。”
杜清荷有点不敢听下去了,她直觉接下来听到的一定不是什么好消息,甚至是一些不可告人的事情。
“不……您不用和我说……”
“唉,”宁国公夫人停顿了好一会儿,才道,“大婚前三日,国公爷于夜间暴毙。”
“安安在次日逃婚,内忧外患,我封锁了府里的消息,为的就是让亲事顺利举行。”
这件事便如雷轰电掣般,让人始料未及,杜清荷迟迟不能反应过来。
公爹一世英名,叱咤沙场,挣来赫赫军功,宁珏在世时便常常以父亲为榜样追随,如今也走了吗?
震惊之余又是百般不解:“既然宁国公已逝,完全可以借孝期推迟婚期,再来派人找安安,也是来得及的。”
宁国公夫人苦笑一声,“哪有这么容易。我儿已不在人世,国公府后继无人。爵位是小事,背后掌控着的宁家军可是炙手可热的香饽饽。”
“若把婚期延迟,到时候军权随着爵位拱手让人,这门亲结不结得成都是一说。你是安安的母亲,是汝玉的妻子,将宁府交给你,不算对不住老祖宗。”
说着说着,许是到了伤心处,宁国公夫人眼含热泪,久久无法平静。
她颤颤巍巍地把袖子里的虎符拿出来,虔诚地交到杜清荷手中。
她再三嘱咐:“你好好保管,带着宁家的满门荣耀,肩负着宁家军上上下下的身家性命,你不能不立起来。”
杜清荷的第一反应就是想拒绝。光是替嫁一事已是她平生最离经叛道的过错,现在再加上如此重大的责任,她根本担不起……
可宁国公夫人却死死地攥着她的手不放开,把虎符牢牢扣在她的掌心里。
人在绝望时总能使出自己平时达不到的力量,宁国公夫人宛如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耗尽全身的力气也要握住最后仅存的求生机会,把自己剩下的身家性命都交付给这微弱的希望。
“杜清荷,你可知宁安安逃婚时,我在心中恨极了你们母女俩,千刀万剐不为过。”
“可你刚刚吃完那块难以下咽的鱼肉时,我释然了。纵使千错万错,如今我只求一个善终。”
“给宁国公府善终,给汝玉一个善终。你忍心看见他当年拼死也要护住的宁家军,最后只能落下个不得善终的结局吗?”
宁国公夫人的字字句句,无不直击杜清荷的要害。
这些话也是她容许这场闹剧的原因。
虎符冰冷,但放在她的手心,像烫手的山芋,明知棘手万分,却不能推给别人。
罢了罢了,一错是错,千错万错也是错,便这样错下去吧。
——
第三次见到同样的一棵树时,谢钦明终于察觉出了不对劲。
“你带本王在兜圈子?”
谢钦明凌厉的目光扫向带路的小厮,那股骇人的威严吓得小厮连连退步,抖抖索索说不出一句流利的话。
一直跟着他们的管家看终于瞒不住,屈身拱手,为魏王指出另一条路。
“王爷恕罪,这不长眼的是新来的小厮,手脚不麻利,小的这就给王爷您带路,保证是最近的路。”
换了个人引路,没过多久,他们就到了宁国公养病的院子。
门外有家丁严防死守,管家和守门的小厮说了两句,便顺利放他们进了院子。
夏日炎炎,别的地方都是热气腾腾,唯有这里凉风飒飒,即使是烈日当空,也挡不住四周传来的冷意。
管家上前禀告:“国公爷久病卧床,见不得太多生人,恐怕只能王爷一人入内。”
谢钦明手下的护卫疾风表出异议,欲抽出久候在剑鞘的利剑示意宁国公府的人不要愚弄魏王。
管家立即稽颡膜拜,十分滑稽,嘴里却无一丝松动,说都是国公夫人的吩咐,不敢不从。
谢钦明挥挥手,让疾风退下,只身走入主院。
他狐疑地望向主院的房门,停在原地,觉得事有蹊跷。
红轴镂空的双侧木门开启,正好印证了他的猜测。院子的冷气不源于屋外阵阵扬起的穿堂风,而是来自屋内大块大块散着冷气、还未冷却的冰块。
进到屋内,寒意更甚。
这哪会是养病的人住的房子?
他下意识去找屋内床的方位,如果宁国公真的养病,就应该睡在床上。
可万一这根本就不是养病的地方呢?
一个隐隐约约的猜想在他心里生了根。
他正起步打算走进里间,一个苍老的女声在他身后响起。
“王爷留步。”
谢钦明回头一看,是宁国公夫人。
“您已经知道王妃不是老身真正的孙女宁安安了,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