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你。”
容晚看着楼下微微仰头的黑袍青年,他白骨般的手里拎着一个蒙着黑布的金笼子。
撞见容晚,似乎是他意料之中。
青年缓缓扯下兜帽,歪头一笑,“上仙,好久不见。”
容晚垂眼望着手中的上因剑,眠龙的竖瞳转向青年的方向,细微地眨动一下,又是一下。
“我真是捉摸不透,这些时日,你为容皓卖命,视褚尽欢为君首,又口口声声对我全然忠心。”容晚支着下颌,随手将上因剑掷向他,“盯着剑看什么?你想要上因剑。”
“大小姐,那可是仙首剑啊!”
在褚扶光的惊叫声中,九方莲抬手一抓,眠龙惊奇地在他手中合上眼,淡淡金光亮了一瞬。
容晚放弃上因剑,割舍掉那一份属于上因的自己。她感到稍有的平静,再一次打量起面容陌生,行事风格熟悉的青年。
“九方莲,你的实力超出九方氏历任家主,本该大有作为,却千年如一日地守在傀地。”
她望着他,“为什么?”
“因为您,上仙。”九方莲在她眼中沉迷。
“又是废话。”
夙昼悠然的声音慢悠悠地回荡。
“呦,我们上仙的小白脸?”九方莲扯起嘴角讥讽,刺眼的笑容倒是似曾相识。
夙昼猛地站起身,飞身而下,剑光迸发的瞬间——
容晚方寸未动,褚扶光轻轻晃着她的衣袖,“大小姐…”
“快看,学剑招。”容晚弯唇说。
如意料中,夙昼的剑在第三息时横上九方莲的颈侧。夙昼沉下眸,灵力压制着九方莲脱力,直到上因剑滑落。
“她给你的东西,你也敢要?”夙昼冷冷道。
“碰不得吗?”九方莲的指尖顺着剑锋划过,顷刻间见血,声音似如耳语,“杀过你的剑,我确实碰不得。”
是他?夙昼猛然抬头,剑锋没入皮肉,血顺着妄言之人的衣襟漫下。
“你是——”夙昼猛然住口。
“你也不想当年的事被她知道。”九方莲懒散地笑,“收起你的剑,小朋友。”
曜目剑光冲向九方莲,夙昼声音里透着杀意,属于昔日三界共主的威压落下来,他凝视蝼蚁,低声回应,“你死了,便说不出口。”
“乐意之至。”九方莲笑意盈盈的眼望他一眼,再越过他,盯着容晚的眼睛,他微微歪头。
“上仙,你的好徒弟想杀我。”
“阿昼。”容晚微微蹙起眉,方才两人的谈话她只听了前几句,后面几句隔在结界里,一片模糊。
“你向来听容晚的话,她若不杀我,你敢吗?你会违抗她的心意吗?你敢吗?”九方莲拨开剑锋,捂着脖颈闪身至容晚身侧,吓得褚扶光猛地弹起来,让了座位给他。
“上仙,谈谈。”九方莲搁下手中的金色鸟笼,笼中的麒麟兽蜷缩在角落,琉璃般的眼睛竟有几分清明。
容晚声音隐忍又克制,“他的眼睛是如何医好的?你有诡道禁阵破解之术?”
“自然是有的,不过——您可要护住我的命,您的弟子一心想杀我。”九方莲拿起容晚身前的酒盏,摇晃着向夙昼示威:“小朋友,听话。”
为什么阿昼要杀他?个中缘由容晚能猜中几分。
霜元两百年至两百零八年间,夙昼的秘密,他的计划,甚至牵涉到他如何来到这里。
和他相携至今,一路太难,那些旧事过往,随夙昼去,他想怎样都随他。
并非那些事不重要,她怯懦地想逃避,逃开那些所有可能破坏他们的事。
失去过他一回,很多事便如过往烟云惊散。就算她卑劣吧。至少此刻,她想自私地逃开真相。
“那是他和你的事,与我无关。”容晚逗弄着麒麟兽,淡淡道:“阿昼有自己的打算,你也有你的。而我要同你计较的事,是褚华秋。”
“我杀的。”九方莲承认得坦荡。
褚扶光红着眼睛冲向他,“疯子,我要杀了你!”他情绪激动,被容晚护在身后,情绪太过上头,竟然晕厥过去。
此时,僵立在楼下的青年百味交杂。与她无关吗?她方才这样说。
握剑的手颤抖着,呼吸却几乎停滞住,夙昼一眼也不敢望向楼上的容晚。脑中叫嚣的声音激起耳中嗡鸣。原先周遭热闹的声音一时四散。
“阿昼。”容晚说:“阿昼!”
她唤的是阿昼,不是夙昼。她不怨他,夙昼想。
“阿昼,上来,到我身边来。”容晚说。
她没有生气,没有质问,声音一如往日平静,那么他们之间什么障碍也没有。
“阿昼。”
“我在。”夙昼听见这一声时,提剑上楼,拇指擦拭过染血的剑锋。
这不可能——
沉寂过后的疑问,九方莲不可置信,“你为何对他——为何对他如此容忍?”
容晚为他的酒盏里添上新酒,“你对我说话,称过您、称过上仙,可情绪但但凡几分波澜起,便要唤我容晚、便直呼你。而你对我们的过往十分熟悉,甚至和我还有过交情。话里话外喊阿昼小朋友。你是担心我猜不出你是谁吗?”
“诱拐墨麒,为他治眼睛,治好了再还给我。我难以言谢。但你为什么杀褚华秋?”容晚确实很难理解这一点,杀褚华秋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当年薛沐因何死,他便一样。”九方莲仰起脸,眸光天真却残忍,“不过褚华秋死得快多了,没什么痛苦,连叫也没有叫出声。他确实想喊什么来着,哦——”
“他喊什么?”容晚问。
“他喊大小姐,他喊你救他。可是你呢,你拉着夙昼在逛灵石摊子。真是可惜,你差一点就能救下他。”九方莲盯着容晚身侧的夙昼,眉眼间的不悦更甚。
“我在问你原因。”容晚佯装镇定。
“没什么原因,到了他该死的时候。”九方莲把玩着手中的上因剑,淡淡金光璀璨,映在他侧脸上。
“所以是你——那日灵洞内的结界,两个小孩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闯进来,是你……把他们牵扯进来。都是你……”
“是啊,是我,上仙要杀了我吗?”九方莲信誓旦旦,“您若知道我为什么杀他,就不会杀我了。两个小孩只能活一个,自然要死那个没什么用的。”
“你——”容晚面对他的时候,总是能耐住性子听他辩解,连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
“只能有一个人做君首,我在帮他。”九方莲说。他似乎知道她想问为什么。
“你要褚扶光做落乌君首。”
“不错。”
“据我所知,落乌界如今是有君首的。”
“不巧。就在方才,落乌时任君首死了,死得不大好看。”
在容晚惊愕的目光中,九方莲补充说:“我杀的。”
“你要我帮你。”容晚说。
“嗯。”对于容晚猜出他心中所想,九方莲甚为满意。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容晚逗弄着笼中的墨麒。
长久的沉默中,九方莲亮出白净的手腕,右手覆上去,缓缓摩挲。他忽然敲了下金笼子,清脆的嗡鸣声回响。
九方莲对当年内情知晓甚多,知晓容晚扶持褚尽欢登位,行事诡异,杀人无常,对她步步紧逼。
这件事,九方莲显然不惜一切、达成目标,他若是闹得天下大乱,死伤无数,不如她来动手。
可是——容晚唯一症结在于褚扶光。
若是褚扶光不愿,她无法劝服他,因为那些话还未说出口,眼前便浮现薛沐的影子。
那时心性洒脱,溺于玩乐的薛沐本不愿为王,是她相劝、要他担起那一份责任,一步步送他坐上高位,最后却走向了那样的结局。
同样的选择摆在面前,她踌躇不决。等扶光醒来,这一次,容晚会听他的决定,如果他不愿,谁也逼不了他。
容晚沉默许久,允诺一半,“清理干净你的痕迹,我来顶罪,白衣杀君首。”
夙昼大惊,正欲出言阻止,被容晚的目光相劝。
九方莲笑意正欢,握了握容晚的指尖,“上仙,合作愉快。”他提起墨麒的笼子——
容晚指尖扣住,“做什么?”
“这个小畜生先押在我这里。”九方莲懒散一笑,“不然上仙反悔,我找首座说理吗?”
如果他是褚尽欢,他不会苛待墨麒。
容晚松开搭在笼子上的手,墨麒的眼睛像琉璃一般,映着璀璨的光。她偏过头,不再看他。
“上仙好自为之。”九方莲拎着金笼,步步缓下阶梯,经过夙昼时,故意撞上他的肩膀,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许久不见的故人,或许藏得住容貌、术法,连微小的习惯也能改得尽吗?
容晚凝视着他的背影,身量比从前矮得多,勾着金笼的手指却还是惯用的。
“九方莲!”容晚看着他驻足,回头,在她摆手时,眉间的不悦。
几息的等待,九方莲走到楼梯尽处,容晚声音很轻,却足以让他听清楚。
“褚尽欢——”
他已半步踏入鼎沸人声里,却堪堪耳听八方,听见那位上仙的声音,其间几分急切,像是笃定他是某个人。
可惜、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