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燕徊从没有想过会再见到骆愠。

年尾的最后一天,港城下了雪。助理指挥着三四个穿工服的大叔从货车上搬下来几个大的纸箱子,堆放在Eli’s gallery大厅洁白如瓷的地面上。

工人们来往搬动的声音不小,燕徊把箱子拆开检查,里面大多数都是一些速写本和写生草稿。

助理靠过来碰碰他肩膀,一边拿出手机回消息一边得意洋洋地说:“怎么样,画廊装修得还可以吧?一楼分了几个展览区,二楼住你,以后我催稿更方便。”

燕徊目光移向别处:“明天元旦,给你多放几天假。”

助理警惕道:“干嘛?你不会又要跑到什么深山老林里失联十天半个月的吧?求你了祖宗,采风的时候还是和现代社会保持一定的联系吧行不行?艺钒姑奶奶已经要把我的耳朵揪掉了!她说如果再把你弄丢她就把我的洗面奶和牙膏对调!”

燕徊看他:“那你反过来用不就得了。”

助理:“……”

燕徊盯着助理不停变换的脸色笑了笑:“其实是我今晚要回一趟之前租的老房子,东西还没打包。搬过来以后我估计还要在楼上整理两三天,也没时间画画,所以给你放假了。”

助理喘口气:“你早说啊。”

燕徊拿出一包湿巾擦手,一边说:“休息得差不多,元旦后开始画。”

助理说:“好啊,终于打算挣钱了吗!”

“是啊,败家败光了。”眼睛发痒,燕徊用手揉了揉,结果揉得脸上湿湿的,眼睛反而越发红了。

助理皱眉:“对了,我帮你挂了今天眼科的号,我前天看你的眼睛就有点红。”

“没必要吧。”燕徊又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有!”助理翻出手机来查看,“你自己的眼睛自己还不知道吗?让我找找……啊,江德医院,约的五点半到六点,现在去还来得及,我开车送你。”

雪天街上的车堵得水泄不通,助理在车上唠唠叨叨,还好前几天预约了挂号,不然这眼睛是好不了了,这个世界上还去哪里找自己这么靠谱的助理。

语气像是燕徊得了什么绝症。

堵车的间隙,燕徊撑着头问:“你给我约的哪个医生?”

助理愣三秒:“忘了,反正是照片最帅的那个。最帅的画家,当然要看最帅的医生。”

这是什么理论。燕徊觉得十分不靠谱。

在车里干坐着等了二十分钟,道路上的车流没有一点点要动的意思,于是燕徊果断选择了步行。他推开车门下车,助理在他身后喊:“诊室信息发你哦,我线上给你取号了。”

燕徊呵出一口白白的雾气,半张脸埋在厚厚的围巾里,站在江德医院的门口,不知道哪里的飞鸟晃动了树枝,一团积雪掉下来砸在他的脑袋上,雪花扑簌簌散开落了他满头满肩。

燕徊心想:“天降异象,必有不测。”

不知道十分钟后的自己,会不会想穿越回到这一刻,抓着这个在医院门口胡思乱想的男子猛摇一通:“你完啦!你的不测在楼上等着你自投罗网哪!”

燕徊坐在桌对面,嘴唇抖了抖,眼睛不知在看什么地方。

对面的骆愠穿着雪白的白大褂靠着椅背,从刚才燕徊敲门他说了一声“请进”开始,就没有过要开口搭理他的意思。

燕徊恍惚之间觉得自己可能产生了幻觉,不然就是撞上了上帝客串狗血编剧的这天。

他方才进门时,驼色旧大衣肩上的积雪才将将吸了热量化尽,放在膝盖上的手却后知后觉发僵和通红,却一点也不觉得冷,这更加坚定了燕徊认为这一切都不真实的想法。

燕徊抬起眼睛看了看骆愠,艰难开口说:“我还是……”

骆愠冷淡道:“我还有十分钟下班。”

燕徊:“……改天再来,吧。”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开口,燕徊呼吸都一窒。

骆愠皱了皱眉:“你挂的号,你要走?”

燕徊心说也不是我挂的。

他攥着手,表情越发尴尬,无意识地抬手揉了揉通红的眼睛。

骆愠眉头的结依旧解不开:“不要用手揉眼睛。”

“哦……”燕徊讷讷地把手放下。

骆愠长腿一蹬,椅子就滑了过来,他说:“过来。”

燕徊的椅子没有滚轮,只好起身把它拖近一点,椅子与瓷砖地面摩擦发出“吱——”一声有气无力的哀嚎。

燕徊的大脑无法做出任何反应,以至于骆愠探身过来的时候整个人都还是呆呆的。

骆愠伸出冰凉的手扶着他下巴,又仔细检查了他的眼睛,离他的距离很近。

燕徊紧张得要发抖,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骆愠看完,椅子滑回去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

“名字,年龄。”

“……燕徊。二十九。”

“眼睛哪里不舒服。”

“有点疼。”

“持续多久。”

“一周左右。”

“做什么的,平时用眼强度怎么样。”

“就……还好,偶尔会,熬夜工作。”

骆愠在屏幕后抬起眼睛瞥他一眼,让燕徊想起了这个人少年时期总喜欢懒懒地抬眼皮看人的样子。

“职业。”他听出燕徊刻意忽略的问题,又重新问了一遍,脸上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

燕徊只得回答:“画家。”

“生活习惯呢。看你瘦了很多,还是一个面包就糊弄一顿么。”

“……”

“还是不吃胡萝卜么。”

“……”

“一个人在港城生活,还习惯么。”

他在问什么。

燕徊桌下的手已经开始轻微发抖:“……这些,好像跟我来看病没有什么关系。”

骆愠瞟了他一眼:“患者面对医生问诊的时候最好不要有所隐瞒。”

燕徊的舌尖隐隐约约尝到了一丝血腥气,他开始盘算冲出门去的概率有多大。

“考虑细菌感染的结膜炎,给你开眼药水回去滴,平时注意用眼卫生。”

似乎是感觉到燕徊在下一秒真的有可能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掉,骆愠把他逼到绝境之前习惯性地宽容了起来,他的手指在键盘上停了下来,说:“还有别的么?”

燕徊放松了齿尖摇摇头:“没有了,那我就走了,谢——”

骆愠在电脑后噌的一声起身:“你住哪?外面天已经黑了,我开车送你。”

燕徊诧异回头:“呃?”

骆愠的表情变得很快又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顺路。”

燕徊:“……”

顺的哪门子路。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拙劣的失言,骆愠很快又打上苍白的补丁:“反正你是最后一个病人,我也下班了。”

燕徊握着门把的手转动,说:“我住得远,坐地铁也很——”

就知道骆愠别来无恙的嘴脸果然只能装几分钟,拒绝第三次的时候马上就会竖起身上每一根尖酸刻薄的刺:“你这么不想见我?”

燕徊愣了下,看着骆愠冷白的脸。

骆愠一对上燕徊的视线,又慌不择路地变脸:“不是,我意思是……”

“改天吧,”燕徊突然平静了下来,“今天这气氛不合适。改天我请你吃饭,我还不知道你回国了。”

“……”

燕徊在走出去之前,不知想起了什么,回过头补了一句:“好久不见,原来你做了医生啊,哥。”

骆愠坐在椅子上发着呆,仿佛要把诊室的门看出个洞。

李延推门进来:“哟,你怎么还在诊室?先去的人已经两三拨了,我以为你早走了呢。”

骆愠摇摇头,没说话,起身脱了白大褂,露出内里的深色高领毛衣。

李延靠在储物柜边,挑着眉问:“心情不好?”

骆愠:“没。”

他从衣柜里取出大衣穿上,又抓起车钥匙扔到李延手里:“回去你开车。”

燕徊回到家,在沙发上坐了一会,搓了搓脸强打起精神,把手机充上电,起身走回卧室,关上门收拾行李。

大部分的东西都已经提前打包送到画廊了,还剩一些比较私人的物品。燕徊在柜子前,边整理边收拾,又把从医院穿回的大衣仔细包好,小心地放进行李箱。

屋外飘着大雪,风裹着雪粒不断拍打在老旧的玻璃窗上,发出哒哒的声音。室内的暖气很足,燕徊穿着米色的毛衣收拾,很快就热出了一身汗。

这座城市所有的露天广场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群,不顾大雪纷飞,陌生人聚集在一起,紧盯着倒计时的大屏幕,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此时显示的是晚上十点四十分。

燕徊费劲地把行李箱合上。

与此同时,他不知道的是,几个小时前才见过面并且往后老死不相往来的骆愠摇摇晃晃地走上七楼。

他的眼尾被酒精渲染得通红,脸色白得吓人,额前的碎发垂下来,让他的双眼看起来黑沉沉的。

他站在燕徊家门口,很深地喘了口气,伸手拍门。

砰砰砰。

没有人应。

骆愠已经在楼下很久,看见燕徊卧室里发出暖黄色的灯光。他就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沉默地抬头看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雪花落在他的头顶、肩膀,落到眼睫上的又很快化掉,像眼泪一样。

他没有了半分少年时意气风发的样子,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狼狈又寂寞。

骆愠本来不想喝酒。

但起哄的人闹起来,谁也躲不过去。认识的不认识的人,端着酒杯对他说着阳奉阴违的话,说他年轻有为,是江德最年轻的副主任医师,是港城花了百万美元重金从英国撬回来的“孔雀人才”;又说他年少成名,是全国十年一遇的天才少年,后辗转英美学习临床,在顶刊上发表了不少论文;再说他相貌夺目仪表堂堂,喜欢他的人可以从港城半岛排到盐洲湾大道。

骆愠在人群里安静地听,来人敬酒的时候一句话都不说,一杯一杯全喝了,越喝眼睛越红。

闹到八点多,有人进来说外面的雪越来越大了,不如待晚点再走。

他这才放下捏着玻璃杯的手,侧头转向窗外,透过自己半透明的倒影看窗外的雪。

看了很久,他默默地转过来,在满室的热闹里寻了一个清净自闭的角落,人高马大地缩起来,掏出手机看。

李延想起来的时候,伸长脖子看了一眼,想知道骆愠在干嘛——

结果就看到他在手机相册里划来划去,来来回回就是看几张照片。

李延:“还看。从上学看到现在,每次一问你就把屏幕遮起来,七八年了还是这几张,到底是什么让你放不下?”

骆愠没理他,手指划过一张照片。

滴滴,手机状态栏顶部弹出通知,显示对方开机。

骆愠点开看,红色的点出现,旁边就是机场和高铁站。

他像突然被开水烫到的人,站起来就往外走,不顾人群的询问,一边看手机一边低头打车。

咔哒。

对面的铁门打开了,小女孩露出一个圆圆的脑袋。

她打量了骆愠一眼,怯生生地问:“你找小徊哥哥吗?”

骆愠点头。

小女孩很警惕:“你认识小徊哥哥吗?”

骆愠不知道该怎么定义和燕徊的关系。

他和燕徊十七岁相识,如今已经是第十三年。曾经鸡飞狗跳地吵闹过,伤筋动骨地爱过,也你死我活地决裂过,但只占了很少很少的时间。此后漫长的十二个年头的岁月里,他们是天南地北的两个陌生人。

骆愠甚至都不敢将自己定义为燕徊的“旧识”,毕竟当年分手分得不算体面。

可是燕徊今天叫他“哥”。

小女孩说:“你认识小徊哥哥的话,就不要敲门了,给他发信息比较快,如果他碰巧拿着手机的话也可以打电话。小徊哥哥有一只耳朵不好,一般他坐在里屋是不容易听见的。”

骆愠一怔,不知作何反应。他把每一个字都拆开来,才颠三倒四地拼凑出信息。

小女孩继续说:“但你最好不要在晚上找他,小徊哥哥晚上很少走动,他总是摔跤。”

骆愠回头看那扇老旧斑驳的门。

小女孩打了个哈欠:“他的女朋友总是很担心呢。”

骆愠眉头拧了个结:“女朋友?”

小女孩:“对呀,小钒姐姐,她长得好漂亮呢,还会经常给我买鸡蛋仔吃。”

骆愠的心像被几吨重的摆锤碾过一般钝痛起来。

说完她关上了门。

骆愠像支撑不住般,他心里有太多话想问,但又知道自己貌似已经没有资格。

他又拍了一次门:“燕徊!”

一瞬间走廊里的声控灯全亮了起来。

燕徊的手机一直放在客厅充电,他坐在卧室里翻出备用的手表,结果一按开机就有电话进来。

他看着陌生的号码,点开,试探问了句:“喂?”

“燕徊,”骆愠的声音称得上是很有礼貌,“我可以踹门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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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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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硏茶乐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