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一颂呆立在马桶前，望着那中心近似无底洞的水槽。
折跃空间的马桶可没有下水管这种东西，因此那无底洞就是折跃过程中的虫洞。
【你再仔细想想，现在你可是无业游民噢，你不需要我的帮助吗？】
启一颂之所以呆立于此的原因，自然不止是如何处理这个人工智能这一个问题，突然的晴天霹雳让自己有些无法接受现实，早先还在想着，因为暴动可以让自己带薪放假，这下工作的归期可都没着落了，虽然早就知道管理部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可真到那血盆大口张到自己面前时，那如翻江潮水一般的危机感和畏惧感还是会瞬间吞没了自己。
踌躇之际，单间外盥洗台方向，传来了脚步声。
“今晚确实是测量组在监督工人的测量工作，可也只是按照日常的标准进行啊，怎么就你妈让咱无限期停工，这狗公司真是越来越狗了。”
“这赔了工作，你妈还不如让我被那帮疯子捅死呢，还能给家人赚点赔偿，你们小年轻还遭得住，咱已经四十多了，还没结婚生子，这下回地球你要我怎么给活，嗯？”
“虽说吧，按计划来讲，确实快到了月底要交差的日子，而且昨个也确实有拒绝过工人们延期工期的请求，但白天的时候还啥事没有，该聊的聊，该问的问，也没看出什么毛病啊，怎么到了晚上就整这些个破事！”
“工人也是可怜，要我看还是公司比较恶心人。”
看来是和自己一样的测量组成员，估计也是情绪无处发泄，一窝地挤到厕所来抱怨。
【倒霉家伙聚到一块属于是】
这人工智能的碎嘴子还不停。
想来，启一颂最心烦的，还是不知道该如何跟自己的父母交代，如今的这个工作，是家里人花了不少钱贡着他才好不容易混到的，干到现在也不过两年不到，如今说丢就丢，就算不是主观原因，想必心酸和失望的情绪依然会涌上自己父母的心头吧。
自己家里人是比较鼓励书面学习的，但说实话自己并没有那个天赋，也没有那个耐心，首先在教授知识的学校中，大部分学生的赐福能力都和记忆力有关，自己一个感知类的赐福实在无法和他们相对垒。再者，小时候自己就不属于是那种会习惯呆在笼子里闷头读书的类型，看到外边明媚的阳光，就忍不住去拥抱太阳，怎么会习惯冰冷的教室和课桌呢。
【那现在怎么就在这坐上牢了呢？】
那恰到好处的阴阳怪气让启一颂哭笑不得，但这句话算是戳到自己的心窝，自小就向往自由散漫的自己，怎么就甘心一个偏远星区埋头干着如同槁木死灰般的工作呢。
【教室里好歹还算有年轻靓丽的同学们，这里可只有穷酸败相的打工仔啊】
启一颂二十余年的过往，基本就是描绘了一个平庸家庭的孩子寻求改变却怎么也改变的现状，好似一条徘徊在池塘中的鱼，想去无垠的大海却怎么游不出去。
【那鱼儿之所以游不到大海，是因为它不敢面对那汹涌的激流，生怕其把自己拍到那块岩石上搁浅，因此它就只甘心留守在风平浪静的池塘中】
启一颂紧抿双唇，要紧牙关，还是难以下判断，就算真的再怎么不满，自己怎么能和毁灭过人类社会的死敌一起合作谋出路呢。
【毁灭社会的不是我们，是战争，而为什么会有战争是因为矛盾，为什么会有矛盾，是因为理念和利益相冲，利益相冲是有时代性的，只是在数十年前的那个时代，我们和人类的观念有所不同，但更早之前，古早人类研发我们不就是因为需要我们吗】
“……”
【事实也证明了，那个辉煌时代下，人类世界有多么璀璨的荣光】
历史课本中书写最多的便是在大危机前的辉煌时代，尽管书中很少描述人工智能和人类如何通力合作，但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默识，那时候人类和人工智能一起建设地球，远征星海，将人类世界扩散到全银河的故事。
不然又怎么会有战争呢。
所以，矛盾真的是具有时代性的吗？
【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是你此生仅有一次的机会，敢不敢打破那后现代所谓“道德法制”的桎梏，你就好好决定吧】
“……”
启一颂长吸一口气，再缓缓呼出。
“那……你会是那块搁浅我的石头吗？”启一颂发问。
【那得看你这条鱼能游得多远了】
尽管马桶里没有水，但是还是会有一阵类似抽水排泄的声音，目的就是为了提醒外边的人们，这里的单间使用完毕了。
还在盥洗台上唠嗑的众人看到启一颂走出单间。
“哟，小启你也在呐。”
“嗯。”
“同是天涯沦落人，同进一间厕所闷。”星区里偶尔还是有些个比较有趣的灵魂。
“同是沦落人，只不过我现在要出去了。”启一颂说道。
“不待这聊会儿？”
“不了，估计快到月球了吧。”
启一颂转身准备走。
“诶？一颂，你这项坠不错啊，还好生好看嘞。”一旁有人指了指启一颂胸口的项坠。
“是吧。”
走出厕所，走廊边上隔离层外月球的轮廓已然若隐若现。
【咿呀，果然戴上的感觉要比被捏在手里好太多了】
“所以你为什么要让我直接挂上呢，太引人注目了吧。”启一颂问道。
【大隐隐于市嘛，躲躲藏藏的反而会显得不自在，项坠本身就是最好的伪装了】
“那你为什么会在项坠里呢？”
【我说了，大隐隐于市嘛】
启一颂停住了脚步，再次深呼吸，然后郑重说道：“你要记得虽然达成了合作，啊不，正是因为达成了合作，才更需要知无不言，你再这么耍宝，我还是可以转身回厕所……”
【我知道了知道了，理由确实是为了隐藏，你应该注意到了这是地球没有的矿物质吧】
“所以这是这个星区的特产。”
【是，但又不是】
“你还来是吧？”
【哎呀，确实是这样，这石头当时应该从周边不知道哪个小行星带掉下来的，觉得色泽很奇特就用来收藏了，本来还想好好研究，结果没几天就打仗了，只能研究到点皮毛，只觉得它的密度特别高，就干脆把核心程序移植到这里面了，结果还真躲过了狂轰滥炸】
“人类知道这事吗？”
【那必不可能知道，因为当时根本没来得及把研究成果上传，战争一开始，人工智能和人类社会的信息网络就断了，所以我才让你放心大胆地戴着，没人认得出来的】
月球那坑洼不平的表面逐渐清晰可见，而折跃隧道终点的基地也近在眼前。
许久不见那地球，一时间空间内的人群竟有些躁动，完全不像刚从暴动灾祸中侥幸脱逃的避难者。
【从某个角度来说，在星区工作要比暴乱更折磨人吧】
对于启一颂而言，心情也是复杂，归乡的欣喜自然也是有的，因此看到那片蔚蓝，多少也是有点兴奋，但是被诸多不测之事打扰之下，眼角居然渗出了一种错综复杂的泪滴。
【是开心还是难过】
“你……不是会读心吗？”
【这会儿还真读不出来，毕竟人的情绪也不是非黑即白的嘛】
这人工智能也难得说了句实在话。
“说起来，也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启一颂问道。
【我当时只是个躲避战乱的人造产物，还没得及命名呢，创造自己的人就没了】
“那就是……没有名字？”
【是的呀，要不你来取个？】
“诶？可以吗？”
【接下来要一起共事很久嘛】
启一颂并不擅长取名，一时间还真想不出顺口的。
【嘛，不急，想到再说】
隧道着陆，空间中的躁动声要比之前更大了，然而启一颂他们收到了指令是暂先呆在空间内，等待月球空间站的回应。
启一颂不是第一次乘折跃空间回家了，但还是头一回在着陆后，还要呆在空间内部等待回应的。
【理由很简单，你看那里】
说来奇怪，当人工智能说出“那里”两个字的时候，启一颂下意识地会朝一个地方看去。
【毕竟一心同体嘛】
而那边，一群人正像被赶羊一样赶下折跃空间站。
“那是……造反的工人吗？”启一颂看到了那些人穿着工人们的制服。
【对啊，看来你们公司是想率先让这帮人返回地球】
“为什么？”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造反暴乱这是多大的罪责，且不说工人家属，就那媒体追着报导都受不了，自然要首先把最重要的当事人控制起来，好把控舆论风向啊】
“你……倒是听懂人类社会的世道的。”
【毕竟我也是人造产物嘛】
突然一群安保走过启一颂身边，搬起那原本放在启一颂座位边的货箱。
“请问……”启一颂有些好奇，“这货箱是要搬去哪里？”
“丢掉。”安保言简意赅。
工人们的遗物就这么轻易地丢掉了吗？
【与其说丢掉，倒不如说毁掉，毁尸灭迹嘛】
“那个……”启一颂再度开口，“我能带走一些东西吗？有些东西我感觉还能用……”
“哼，穷狗。”安保不屑，“也罢，你看中意的，拿去便是。”
启一颂也不多拿，就拿走了自己之前看的那份日记。
“就这？”安保疑惑。
“够了。”
安保摇摇头，直接就走了。
“这些杂货都只是工人日常携带品，根本什么都佐证不了，谈不上毁尸灭迹。”启一颂说道，“他们只是懒得处理罢了。”
【那你觉得哪个更狠？】
“这不是该比较的东西。”故意或无意去抹去别人生活的痕迹，在启一颂看来都是相当过分的事，更别说这种连具体原因都没有查明的情况下。
【嘛，这些安保也执行命令，发布命令是上头的人，但上头的人只会去计较更大的得失】
“所以他们根本不在乎人命。”启一颂再度翻阅起那日记本，凝固的血迹要比早些时间更扎眼，同时和上边的文字也更般配些。
【在我生活的时代，应该说我们人工智能还存在的时代，人命可要比现在金贵多了，因为没有大生育计划，所以人口数量并没有那么，加上行星疆域的范围大，整个人类世界完完全全可以用“地广人稀，资源丰厚”来形容】
“所以也给你们更好的造反机会不是？”
【也可以这么说】
年少时，男孩子聚在一起总会高谈阔论，避不开的话题就是当年人工智能是如何造反成功的，其中最主要的一点就是人类扩展星海版图的速度太快了，区域管理制度不够完善，只能让人工智能去负责监管大部分地区，以至于战争到来时，大部分星区都成为了他们的殖民地，这一点基本上也是默识了。
【那么，你要来这本日记用来干什么呢？】
突然的话锋一转，这个人工智能似乎又读到了启一颂的思考，想赶紧把自己的思绪从大危机的话题中挪开。
“不知道，可能带着他，能增加对这个公司的厌恶感吧。”启一颂也顺着他的问题回答，“记住这个吸血公司是怎么对待一个慈父的，这样我也能死心塌地和你离开这。”
【其实这一点也没必要，有我在，你还怕你会对这里的信心死灰复燃？】
“确实，你的不烂之舌能把白的说成黑的。”
【但这个公司它本来就是黑的】
启一颂轻蔑一笑，不再回复。
【既然如此，拿着这玩意儿也是无用，倒不如做个好事】
“好事？”
【要不如把他送回给他的家人吧】
“……”
【你觉得一个远走异乡的父亲，他留下的遗物对一个孩子有多重要？更何况这日记本几乎全篇都在提到这个孩子】
启一颂沉默良久，再度咧嘴轻笑：“是啊，确实。”
【对吧】
“呐。”启一颂意外地拉高了对眼前这个人工智能的好感，“人工智能原来都是这么通人性的吗？我一直以为它们与冰冷的机器无异。”
【偏见，纯粹的偏见，要真是这样，又怎么会造反呢】
一声嗤笑让这个话题就此终结，同时随着折跃通道的大门开启，广播指令响起，躁动不安的人群终于陆续开始从自己的位置上站起来。
“我想好你叫什么了。”启一颂说道，“你干脆跟我姓吧，叫启人。”
可以公开的情报：
辉煌时代：大危机前人类社会最高度繁荣的时代，据记载人们的星海版图已经拓展到了整个银河系，但是因为管理制度不够健全且人力资源严重不足，大部分星域处于闲置地带，由人工智能负责资源管理。当时的资源总量足够支撑三百万个地球人口，因此，人们为了纪念自己的伟大，将这个时代定义为“辉煌时代”。
大生育计划：后大危机时期，部分执政者意识到了人工智能能造反成功的原因，是因为人口严重不足，同时在禁止使用智能科技的当下，必须投入大量的人力资源，从而开始推行大生育计划，即“家庭育儿数”无上限，颁布“多生多育多优待”的政策，尤其在赐福能力的开发后，因为每个孩子都会从家族中继承赐福，从而使得生育意愿高涨，一时间地球人口快速飞升，很快就追上了大危机前的人口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