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卫溪宸拉住缰绳,车队随之停了下来。

由女使搀扶步行的严竹旖也回过头,瞧见远处的一幕,蓦地扣紧女使的手腕,没有在意女使痛苦的表情。

她的心更苦。

那匹不服管教一味撒野的杂毛小犟种,在江吟月的调驯下,竟慢慢温顺下来。

朝向后的双耳同时一拧,歪向两边。

懂马的人都知道,这是不再烦躁的表现。

詹事府的一名老臣在看过热闹后会心一笑,“驯服了啊。”

另一名老臣应和道:“江嵩之女可不是花架子,若非当年不懂得收敛,惹怒陛下,至今空置的太子妃之位还不是囊中之物。”

“我看老弟你要收敛点。”

“是是是,多嘴了,多嘴了。”

严竹旖在人们的窃窃私语中看向闷头走来的寒笺,丢下一句“自行受罚”,转身走向太子。

“妾身可与殿下同乘?”

卫溪宸顿了片刻,倾身递出手,将她拉向身后,没再去注意车队后头的情形。

“继续赶路。”

众人不敢怠慢,收起玩味。

前方探路的马卒却突然折返,“启禀殿下,前方十里,一拨兵马正向这边靠近。”

来者足有百人,兵壮马肥,气势如虹,为首将领更是魁梧奇伟,威风凛凛。

车队众人各有所思。

严竹旖扯了扯卫溪宸的衣袖,“殿下,出门在外,谨慎为上,咱们还是先藏身,暗中观察吧。”

一旁步行的富忠才瞧了严竹旖一眼,别有意味地笑了笑,敢明晃晃亮出身份的队伍,还能是不速之客吗?

卫溪宸轻轻摩挲缰绳的纹理,眺望江宁的方向一眼,一夹马肚,继续前行。

沿途桠枝飘飞花,剔透晶莹午日里。

晌午时分,人马相继翻过雪山,于山脚下暂歇。

卫溪宸独自回到檀木马车,支颐假寐,没急着赶往驿站,似在等待什么。

未时未至,阵阵马蹄起波澜,引得车队马匹不安,反倒是被江吟月驯服的杂毛马高仰着脖子,摇摆长长的鬃毛。

比不得御马敏锐。

江吟月失笑,随着马踏平地声渐重,她心中有了猜测。

没一会儿,十来人的队伍先行抵达,身披铠甲的将领匆匆下马,跪地抱拳,浑厚嗓音中透着对贵客的恭敬,“江宁都指挥同知程高,奉都指挥使令,特来接应太子殿下!”

紧随其后的下属跪地道:“末将等参见殿下,殿下洪福金安!”

又过了片晌,马蹄声声不绝,黑压压的甲胄士兵相继跪地请安,声势浩大,在空旷的山脚下回音不断。

檀木马车中终于传来一道清朗嗓音,含笑温润。

“诸位爱将请起。”

一抹白衣打帘而出,宽袖被风吹鼓,如鹤展翅。

飘逸出尘。

卫溪宸站在车廊,目光落在江宁都指挥同知程高的身上,“辛苦将军。”

程高躬身,不敢直视储君,“殿下跨越迢迢山水,舟车劳顿,末将等只是中途接应,并无辛苦。”

卫溪宸步下脚踏,亲自扶起这位从二品大员,“前有驿站,将军随孤乘车前往吧。”

“殿下抬爱,末将恭敬不如从命。”

程高迟疑了下,小心扫过车队众人,稍一抬手,示意下属送上小轿。

“听闻良娣娘娘与殿下同行,末将特命人打造一顶软轿,可减轻娘娘途中颠簸之苦。”

卫溪宸闻言摇摇头,倒也没有阻拦,却见两名士兵抬着轿子越过严竹旖,朝车队后头的江吟月小跑而去。

“恭请娘娘上轿。”

车队哗然,有人窃笑,有人看戏。

严竹旖维持着端庄,身形略有不稳。

江吟月很想揉一揉两名士兵的眼睛,是怎么精准辨认错了人?

“你们的娘娘在那边呢。”

两名士兵慌忙转身,大冷的天汗流浃背,灰溜溜去往严竹旖的面前,跪地请罪。

适才,二人放眼望去,不约而同一眼捕捉到车队中长相明艳的女子,没注意到另一清秀女子......

严竹旖示意女使将二人扶起,“不知者无罪,请起。”

讨好不成反闹笑话的程高尴尬至极,立即附和道:“娘娘大度。”

严竹旖没计较,坐进小轿,帘子垂下的一瞬,上扬的嘴角骤然压下。

两拨人马汇集,继续赶路,在暮色黄昏里抵达驿站。

仍在车尾的江吟月给魏钦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与富忠才打声招呼,就此辞去,并买下这匹杂毛马。

相逢是缘,可惜是孽缘,她不愿停留去放大怨意。她想,这辈子或许都不会原谅卫溪宸,即便卫溪宸不在意,遗忘了前尘。

这或许就是过来人口中说的,缘分的尽头不是生死离别,是在释然中遗忘。

而她不是无法遗忘卫溪宸,是无法遗忘那段被误解谩骂的过往。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真心也是。

卫溪宸教会她,真心必败。

她伸出手,抚了抚拉车的马匹,“再劳累一段路,咱们去前方休息。我都不知道魏钦给你取了什么名字。”

杂毛马伸过脖子,挡住江吟月的手,大有争宠之意。

江吟月忍俊不禁,远远瞧见魏钦拎着钱袋回来。

富忠才拒绝了他们的辞行,未言明是太子的意思,但显而易见。

卫溪宸是走一步看三步的人,势必授意过富忠才。

看魏钦卸下车辕,江吟月兴致缺缺地跳下马车,闲逛似的走进驿站,问驿工下榻的院落。

这座驿站较大,两人还是被安排在偏僻的小院,门闩都是坏的。

魏钦去了马厩那边,江吟月独自推开客房,要了一桶热水。

她勉强挂上门闩,走到水桶前打湿帕子,背对房门一点点擦拭着身体。

撸起裤腿时,左膝多出一片淤青,多半是驯马时不慎磕到。

她使劲儿按了按,忍不住“嘶”了一声。

难怪那会儿有些隐痛,是轻微脱臼了。

恰好有人叩门,破损的门闩顺势脱离。

江吟月提着裤腿转身,喊魏钦帮忙正骨,却见门外之人快速转过身。

是太子卫溪宸!

他的手里拎着程高从江宁带来的鹅油酥和桂花糖山芋。

都是江吟月幼时喜欢的小吃。

江吟月放下裤腿和裙摆,黑睫如翅颤得厉害,“殿下不懂避嫌?”

“孤叩过门。”

“请回。”

不问来意就逐客吗?卫溪宸有些不舒坦,不知是因她的无礼还是见外。

眼前闪过女子左膝的淤青,加之那句“正骨”,他突然转回身,迈进门槛,径自走到女子面前。

“脱臼了?”

措手不及的江吟月立即怒道:“不关殿下的事。”

“脱臼的隐患可大可小。”

江吟月左耳进、右耳冒,敷衍了事地比划了一个“请”的手势,颇为强势。

哪知,卫溪宸非但没有离开,还放下牛皮纸包裹的吃食,曲膝蹲在江吟月的面前,在江吟月向后退时,抬手握住她的小腿。

裤腿被撸起时,江吟月失去平衡,倚在身后的桌沿上。

三年不曾有过的接触在电光石火间发生。

卫溪宸扣住江吟月受伤的膝,细细摸索,在她欲要避开时,猛地发力。

“嘶......”

“好了。”

卫溪宸抬起头,仰视既陌生又无比熟悉的女子,浅色的瞳微黯。他站起身,向后退了一步,提醒女子近几日切莫乘马。

江吟月非但没有领情,还指了指桌上的吃食,又指向门外,无声地逐客。

四下无人,她才敢不计后果地放肆。

卫溪宸何等清傲,冠玉面渐渐绷紧,他转身离开,没去管桌上不受期待的吃食。

笔直的身姿融入日暮中。

天边晚霞愈浓,远望潋滟,近观刺目。

江吟月拍了拍被攥皱的裤腿,疲惫地趴在桌上,不懂卫溪宸的意图。

弥补吗?不计较她的临阵脱逃了?

造化弄人,人心难辨,就在刺杀前夕的一次宫宴上,卫溪宸疲于交际,带她躲进御花园的一座假山里,远离虚与委蛇的寒暄,笑听她滔滔不绝地讲述日常琐事。

日理万机的人,总是会抽出精力陪伴她。

“太子哥哥,我都及笄十日了,你的及笄礼呢?”

卫溪宸很少卖关子,却迟迟没有送出她最看重的及笄贺礼。

她耍性子不高兴,气嘟嘟要回大殿,正要越过靠在假山上闲适淡然的男子,却被男子扣住腰身拉了回来。

一记吻,落在她的脸颊。

男子笑意缱绻,低声问道:“收到了吗?”

那是卫溪宸仅有的一次失礼,越过雷池,将脸颊似火烧的她紧紧拥入怀里,让她唤他的名字。

然而,没过多久,一场蓄谋的刺杀突然袭来,围攻出宫的储君。这场刺杀,成为他们情断的分水岭。

舍弃储君自顾逃命的责备声甚嚣尘上时,卫溪宸依旧待她温柔,视为座上宾,却再没有亲近过她,是她后知后觉,他们之间多出一个严竹旖。

之后一段时日,太子每每带她进出东宫,都会带上严竹旖......

三年前他们分道扬镳,若非父亲一遍遍提醒她得罪东宫的后果,她或许会打破体面撕心裂肺地大闹一场。

“储君之威不可践踏,轻则贬为庶人,重则发配苦寒之地”,是父亲几乎咬碎银牙挤出的警告。

“太子不再骄纵你,别任性了,算爹求你。”

“可他不该利用女儿。”

“是你飞扬跋扈,盛气凌人,不得圣上喜爱,才给他人做了嫁衣!”

没有太子的纵容,连委屈都成了无病呻吟,她烧了三日三夜,昏睡不醒,再没收到过东宫送来的补品和太子的关切。

而太子对她唯一的补偿,是一句“吟月,孤可为你赐婚,朝中俊才,任你挑选”,令她再陷风波。

京中高门唯恐避之不及,生怕惹上她这个笑柄,一同沦为他人谈资。

江吟月收回思绪,苦笑一声,嗓音清甜带哑。她拿起两包吃食,丢进门口的纸篓,起身修理门闩,又打湿帕子继续擦拭身体。

魏钦回来时,她换好一身衣裙,清清爽爽,不见忧伤,也没再提起脱臼的事。

“你的老伙计叫什么名字?”

魏钦会意,知她在问拉车的马匹,“追风。”

“那新伙计就叫逐电吧。”

魏钦严肃地看着她,在她有所意会时,取出衣管里的钱袋。

显然,交易没有谈成。

“严良娣的意思是,那匹马是太子所赠,千金不换。”

君子不夺人所好,江吟月无意与人争抢,可寒笺鞭打的力道足以打死那匹初长成的倔强小马。

严竹旖想以鞭打的方式征服它,无非是要挽回昨日丢失的颜面。

买卖讲究你情我愿,江吟月气归气,却也无可奈何,总不能像从前那样跑到卫溪宸面前软磨硬泡吧。

“算了。”

江吟月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心善之人,超出力所能及的事,没必要强求。她站起身,想要开窗通风,左膝蓦地一疼。

卫溪宸正骨的手法娴熟,但脱臼终究是错位,即便轻微,也要恢复一段时日。

看她皱眉捂住膝盖,魏钦走上前,丰富的驯马经验让他无需多问都知晓发生了什么,“我看看。”

“没事的。”

论倔强,江吟月拗不过眼前的男子。

左膝处明显的淤青,在笔直雪白的腿上宛若一朵干枯色的蔷薇。

魏钦剑眉微挑,“有人替你正过骨?”

“是、是啊。”

被施以帮助非己所愿,没什么好心虚的,江吟月挺直腰杆,理直气壮地讲述起那会儿的阴差阳错。

魏钦没说什么,扶她去床上休息,自己默默离开驿站,不知去了哪里,回来时手里提着一袋冰,用薄布包裹。

十根手指因到溪中砸冰冻得红透。

江吟月有些内疚,被再次撸起裤腿时,依然盯着他冷白透红的指节。

魏钦的手匀称修长,指腹有茧,以红花油为江吟月推拿时,有丝丝微痒顺着细腻的肌肤蔓延,直击尾椎骨。

江吟月蜷缩起脚趾,有点难为情,女儿家脸皮薄,难以适应被人毫无阻隔地触碰。

她偷偷觑了一眼站在床边弯腰倾身的魏钦。

一张过分精致的脸,神情认真,令江吟月隐隐觉得他是温柔的,可他严谨的样子又显得冷峻疏离。

“在看什么?”

魏钦突然抬眼,迎上江吟月偷瞄的视线。

江吟月的脸有些热,说不出的赧然,左腿上传来男子指尖的力道,刺激着她的寸寸皮肤。

明明是寻常的推拿,却因孤男寡女变得狎昵。

须臾,魏钦松开江吟月的腿,用简易的冰袋为她冰敷患处,发现她脸蛋红红。

“抱歉,冒犯了。”

江吟月深吸口气,不觉得被冒犯,魏钦是在帮她。

“你脸上有东西。”

一抹油润擦过侧脸,魏钦以指腹蹭去,发现是红花油。他对上女子弯弯的杏眼,知她在逗他,以此打破尴尬。

“你脸上也有。”他低沉开口。

江吟月躲闪不及,皱着脸被魏钦“以牙还牙”,双颊变得油润润,如羊脂玉上涂抹了一层桂花蜜。

落入下风的江吟月认了怂,紧紧盯着桌边擦拭手指的魏钦。

这人是怎么做到一本正经与她胡闹的?

小魏心思最细腻[加油]

太子:不,他是心思重。

我:[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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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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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坊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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