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界无间涯,是魔界最凶险最污浊的地方,在温枫良记忆中他也就才来过一次。
今夜星月无光,无间涯上冷风习习,吹得竹篮摇摇欲坠。
温枫良如约到达无间涯,没等他开口,目光先被温朝身后景象吸引。
竹篮悬在崖边,仅靠一根绳子牵着,里头放着安安。
温枫良呼吸急促,努力忍住滔天怒火,沉声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温朝面上仍是长辈对晚辈的那种慈爱,他看着温枫良,放柔声音说:“枫良,你身为魔,为何要帮那些虚伪至极的修道之人?”
温枫良咬牙道:“与你无关。把安安还给我。”
“为父知道了,是那个叫逢霜的修士蛊惑了你,”温朝脚下松了松,那竹篮猛地往下滑了一截,吓得温枫良下意识跑了几步,温朝说:“他还给你生了个孩子,他想拿孩子捆住你。”
“浮微死了。”温枫良突然道。
温朝一怔,温枫良看着他名义上的父亲,问道:“你开心吗?”
温朝不答,温枫良又道:“你后悔吗?”
温朝眉头动了动,似要说话,温枫良赶在他出声前道:“我也害死过他,不止一次,但我后悔了。”
“所以,”温枫良眼睫一抬,盯着温朝眼睛,“你今晚若是来当说客,那就死了这条心。”
其实温朝约他来的目的他多少能猜到几分,无非是还想说服他接着当旧天道的走狗。
温朝回过神,见他全部心思都在安安身上,一副左耳进右耳出,为爱情昏头的样子,彻底放弃把他掰回来的念头。
“安安!”
绳索完全松开,竹篮下坠,温枫良三步并作两步越过温朝,想也不想就跟着跳下去。
温朝冷着脸,右手一挥,一柄锋利的柳叶刀从温枫良后背刺入。
温枫良顾不上还手,满心满眼全都是要救出安安。云雾遮住他身形,温朝面无表情召回柳叶刀,转身离去。
风从无间涯吹过,吹散了一句几近呢喃的“后悔过。”
但悔不悔都没用了。他回不了头,也没有回头路让他走。
无间涯底究竟有什么温枫良不是很清楚,或许是一些桀骜难驯凶残至极的魔兽,也或许充满了魔族都抵御不了的瘴气毒雾,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里算是魔界的禁地,也是大魔们处置背叛自己的手下的最好地方,温枫良上辈子来此,还是为了把那处处模仿的逢霜妖魔扔下去。
温枫良吞了颗止血的丹药,压住喉间痒意。
安安似乎是睡着了,面色红润呼吸均匀,他从头到尾给她检查了一遍,确认她体内没有暗藏的咒印诅咒等,悬着的心放下一半。
温枫良力竭一般跌坐在地,连自己的伤都没管,微颤着抱紧安安。
这是他和阿霜的孩子,是阿霜丢了半条命生下来的孩子。
他不敢想,若今日安安真出了什么事,他会疯成什么样。
还好,还好有三缨丝,能让他及时救下安安。
他身上血腥气重,小姑娘睡梦中闻到觉得不舒服,不满地哼唧几声,他轻轻笑了声,从乾坤袋拿出厚衣裳给小姑娘裹上,自己坐到一旁检查伤势。
温朝那一刀捅的狠,将他整个人捅穿了,刀上有毒,温枫良用手指戳了戳伤口,感觉不到多少疼。
不仅是伤口处,他触感也迟钝了许多。
温朝不知用的什么毒,温枫良胡乱翻出逢霜塞给他的药瓶,说是能解百毒。
不管有没有效,他都要试一试。
那毒来势汹汹,从找药到吞到这短短一息时间,温枫良眼前便阵阵发黑,他抖着手将丹药咽下,用最后一点清醒,给安安布了个坚不可摧的结界,而后无知无觉倒在地上。
与此同时,旧天道的幻境里,逢霜蓦地一阵心慌,踉跄了一下,脚踝的银铃发出清脆声响。
一条粗黑的锁链盘在他双腕,那锁链极长,蜿蜒到天边没入云层不可见。
听到银铃声,旧天道转头看他,他捂着心口蹙紧眉头。
旧天道无视他的异样,掐着他下巴逼他看向前方:“你瞧,神域是不是很美?”
逢霜别了别头,没甩掉,旧天道愈发用力,在白皙的皮肤上印下几指红痕。
神域确实很美,是逢霜想象不到的震撼,他立在栩栩如生的雕像面前,自上而下俯视神域。
旧天道说,从此处能看到神域所有景色。
逢霜收回目光,淡淡道:“可惜是假的。”
旧天道没被他激怒,含笑道:“没关系,它就会变成真的了。”
逢霜冷笑,他被旧天道困在此处好几日,也勉强从这幻境中看出,旧天道为何这般执着于重建神域。
他道:“假的就是假的,永远不会变成真的。”
旧天道脸上笑容慢慢淡去,逢霜见状,冷声道:“你以为你重建神域,你的父母就不会因你而死?你的族人就不会因你灭亡?你曾经做过的所有错事就可以一笔勾销?从此有父母疼爱,兄妹相亲,族人爱戴?你在做……呃!”
逢霜话音未落,旧天道一挥衣袖将他击飞,他后背重重撞在雕塑前,呕出几口血染红衣襟,又跌落到地上。
旧天道面如霜雪,一步步朝他走来:“闭嘴!”
“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当年若非因你一念之差酿成大祸,你的族人又怎会死?”
逢霜仰起头看着旧天道,冷漠道:“你以为你重建神域就能赎罪?你也配?”
旧天道再一脚踢在他胸口,将他踢飞出去,他呕着血,一边继续刺激旧天道,一边悄悄拿指尖沾了血,在旧天道看不到的角度画符文。
他的修为在幻境里被旧天道封印了,好在三缨丝能供他使用,他忍着右手被踩碾的痛,左手指尖小幅度且飞快地结印。
“破!”
左手用力往地面一摁,金光以他为中心迅速向四周散开,旧天道躲的虽快,仍被仍有金光洞穿他肩膀。
旧天道微微偏头,看了眼自己受伤的左肩,他面上面具寸寸崩裂,化作光点消散,露出一张逢霜熟练的脸庞来。
“竟然是你。”
幻境飞速崩塌,美轮美奂的神域被残垣断壁沉沉死气取代,又在眨眼间消失。
他们还是在仰山的草深雾泽阵里,逢霜召出盈朝,站直身子。
少年给他下的封印方才被他所破,半步天道的修为让他身上那些伤瞬间愈合。
天空凝着浓厚云层,几乎覆盖整个天幕,时不时有金紫色天雷穿梭其中。
各宗除魔卫道的弟子纷纷一愣,有熟识弟子面面相觑,皆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何事。
不多时,有记忆力比较好的修士记起,几百年前逢霜当上仙尊那日,也是这景象。
不,这日的动静远远比当初大的多。
逢霜已是仙尊,那这……
杜瑄枢和昭戚对视一眼,各明白对方心中所想,仙之上是什么?
神。
逢霜境界还在神之上,唯有成为半步天道,才真正有与旧天道一战的能力。
处于阵法之中的两人并不清楚外界如何,旧天道眉头一皱,又很快松开,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他就说逢霜不是个莽撞的人,哪来的底气敢跟他硬碰硬。
“我是该叫你旧天道,”逢霜一字一顿道,“还是该叫你明邰长老?”
旧天道,也就是清岳仙宗的明邰长老,漫不经心地说:“随你。”
“我没想到,竟然真的是你。”
少年曾跟逢霜提过一嘴,宗门里的明邰长老气息不同寻常,那时逢霜还为明邰做过辩解,说明邰最是心怀苍生,哪会是视人命如草芥的旧天道。
现实猝不及防给了逢霜一巴掌,把逢霜扇懵了。
明邰把玩着他的武器,这柄由诸多上古魔族魔骨锻造的重剑,散发着浓重古怪的魔气,他望着逢霜不可置信的表情,嗤笑道:“是你被感情蒙蔽了双眼。”
知道旧天道是明邰后,从前有些疑惑就能引刃而解了。
为何当日顾白梨与楚映越分明是两个方向,却能在一处醒来;为何当日在雾水秘境,穆谶能那般恰巧救走化为原型的柳孤;为何当日温枫良到长落渊取回修为时,穆谶会在场;为何那日温枫良堕魔后,能悄无声息破开他的结界,出现在青羽宫。
这些事,只有旧天道能做到。
而明邰经常闭关想必也是为了迷惑他们视线。
旧天道对逢霜极为了解,补充道:“穆谶喂你的那枚蛊,是我暗中指点他的。困住你的禁制,也是我给他的提示。不过我施了点小术法,让他觉得是他想出来的。”
逢霜没上套,旧天道依旧兴致勃勃,他声音放缓,细细听去有几分蛊惑意味:“你可知,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逢霜不理他,他笑吟吟道:“北渊神族,生来高贵,我倒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如传闻中那般,百毒不侵。”
他对逢霜做的不单单是这一件事情,逢霜归位后重伤有他的手笔,温朝是他刻意安排接近浮微的,温枫良也是他用了些手段再次投胎到温朝肚子里。
浮微把昏迷养伤的逢霜带出北渊后,他趁浮微忽视逢霜,抽掉了逢霜的神骨,又以入梦的由头,忽悠浮微剖了逢霜一半真身。
至于原因,明邰想,可能是无聊吧。
重建神域的准备过程何其漫长,他总得给自己找点乐子。
于是这个容貌举世罕见的北渊族人,就入了他的眼。
逢霜低垂着长长的睫毛,神情无悲无喜,宛如一潭死水激不起半丝波澜,唯有那只死死握着剑柄的手暴露了他的真实情绪。
旧天道此时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迫不及待炫耀他做过的事。
“你知道温枫良成魔后为什么要冷落欺辱你吗?因为我跟他说,你和他都是应时运而生,他是你的情劫,他若不逼你断情绝欲,你就会变成天道的傀儡,再无半分喜怒哀乐”
“这么荒唐的理由,他信了。”
逢霜平静地想,真相竟是这样。
他不想再听下去,缓慢抬起手,昆吾锤浮现在他掌下,灿金色符文漂浮在昆吾锤周围。
逢霜握住锤柄,语气比霜雪还冷。
“说完了?”
“那就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