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后,秦朝阳将林盛送出东侧院。
相互见礼道别后,林盛便撑着油纸伞步入雨幕,愈行愈远。
秦枭负手立于窗边,黑沉的双眸望着东南方向遥遥出神。
雕花窗棂完全撑起,窗扇朝外,雨珠滴滴答答砸在上头,发出闷闷的声响。
丝丝水气被清风卷入,潮湿而凉爽,暑气散了大半。
秦朝阳走回殿内,为秦枭添了一盏新茶,又将茶盏奉与对方。
秦枭接过,轻抿了一口后便将茶盏置于白玉窗台上,发出一声脆响。
“大人在想林大人的话?”秦朝阳问道。
秦枭指尖摩挲着杯沿,问道:“你如何看待此事?”
“属下斗胆。”秦朝阳微微躬身,“以防万一,此人应当除之。”
林盛方才说的很明白了,他无法完全窥测那陌生男子的身份来历,却能看出对方身上确有神异之处。
而那样的神异之处,既可能是大宁朝的机遇,是大福,也可能是大宁朝的祸患,是大灾!
这一切,全在那人一念之间。
除此之外,对方身上的气运还是能克制秦枭的,虽然如今看似是秦枭压制着对方,可说不准有朝一日,对方的气运就会强过秦枭。
到时候,就该是秦枭落于下风,被人颐指气使。
秦朝阳听完这些后不由心惊,当即就和林盛的想法不谋而合。
必须尽早除了这个变数,以防万一!
只是他知道,秦枭大概率不会接受他的建议。
因为他们大人虽凶名在外,可却从来不是一个滥杀无辜之人。
果然,他听到秦枭一声轻笑:“神鬼之说......”
言尽于此,秦朝阳心中了然。
他们大人本就不信鬼神之说,只把钦天监的“卜算”当做政治手段,所以万万不会因为“相克”这种荒唐的理由,去杀了一个不知是好是坏的人。
秦朝阳继续道:“属下已经派人去查了,想必很快就会有那人的身份。”
若是查出那男子与其他势力有所牵扯,那以秦枭的性子,也断不会妇人之仁。
秦枭应了一声。
他先前本来还担心对方会继续控制他的身体做出违背本心之事,但他试过了,无论是他掐着对方脖子与其有肢体接触,还是隔着牢门谈话,那种身体失控的感觉都没再出现过。
这就说明,楚九辩或许并不能随意控制他的身体,此前那只是特殊情况。
而特殊情况,指的就是对方差点从天而降摔死,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
不过秦枭也试过,他当时是真的想直接拧断对方的脖子,但在那样的死亡威胁下,楚九辩仍然没有控制他。
所以目前看来,楚九辩或许根本不会控制人,此前他被控制,或许另有缘由。
既然如此,那以对方那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大概也闹不出花来,只需着人盯着就行。
秦枭如今并不在意楚九辩,他幽暗的双眸望着雨幕,眉宇间有散不开的愁绪。
南边,真的不会有雨吗?
==
牢内,年轻的狱卒拎了食盒和水袋过来,递给楚九辩。
狱卒面带笑容,很是恭敬道:“这位大人,安总军吩咐了,这几日必要好吃好喝地招待着您,您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使唤小的。”
楚九辩还以为秦枭来了一趟之后,安无疾对他的态度会有所改变,比如冷静下来发现他其实是个骗子,不再把他当回事。
可现在看来,对方依旧对他“神”的身份有所敬畏。
那就好,至少这两顿不用担心吃不饱。
楚九辩接过食盒,也不矫情,直接席地而坐。
之前拍的戏里他演的大祭司需要身形格外纤瘦,所以他一直在控制饮食,一米八三的净身高,体重还不到一百二十斤,显然是有些病态的瘦削。
如今能正常吃饭,他还真有些开心。
然而当他满怀期待地打开食盒后,当即就像被泼了一盆冷水。
这食盒里装的,竟然是用陶碗盛好的肉羹、糙米粥和一点肉脯。
他当时看小说的时候,就隐约觉得这书中世界发展程度大概相当于春秋战国时期,但他却没想到就连吃食都和那时候差不多。
这时候铁矿少,铁器只用来做兵器都捉襟见肘,自然不可能用来做什么铁锅,因此这时期的人们煮饭做菜更多用的都是陶瓷或者青铜器。
材质的不同,也使得这时候的饭菜只能蒸或者炖。
所以,如今的大宁朝根本没有炒菜,没有丰富的调味料,甚至就连小麦磨成面粉的技术都生疏粗糙!
楚九辩沉默半晌,才忍着喉间的灼痛,把这看着就像减脂餐的午食吃进肚。
肉羹里隐约尝出姜的味道,还有些粗盐特有苦咸味道,其他的就基本没有了。
不过这顿饭其实已经算很好了,普通人别说是肉羹,就是糙米粥都不一定有的喝。
思及此,他也不好再矫情,把肉羹和米粥都吃了个精光,剩的几个肉干,他也在狱卒过来收食盒的时候送给了对方。
反正他喉咙受了伤,吃不了这种硬邦邦的东西,不如送出去做个人情。
狱卒显然没想到楚九辩会把这么难得的肉干赏给他,感激之下直接跪下来磕了两个响头。
楚九辩还没反应过来,狱卒就已经喜笑颜开地站起身道:“多谢仙人,多谢仙人!”
楚九辩惊讶道:“你叫我......仙人?”
“是啊。”年轻狱卒眸中闪着光道,“我刚刚听御林军的人说了,您是天上来的神仙,说下雨就下雨,一刻钟都不带差的,特别神!”
原来如此,想来就是和安无疾一同把他送来的那两个御林军,把这个消息传了出去。
楚九辩打开系统看了眼,积分那一栏此前买药被扣除的0.5已经涨回来了!
这可真是瞌睡来了枕头,都不用他自己做什么,信仰值就能自己涨。
楚九辩早就给自己想好了“神设”,那就是外表清冷疏离,但内里温柔和善。
谁能拒绝大家公认的高岭之花,对你一个人展露出温柔和善的一面呢?
明月高悬独照我,这不是偏爱是什么?
楚九辩看着狱卒明亮的双眼,很轻地扯出一抹淡笑:“如今我落难在此,还要多仰赖小哥你照拂。”
仙人落难,还对你笑,还温声细语地叫你“小哥”,求你照拂他一二,这换成谁能抵挡得住?
年轻狱卒只觉得一股热意直冲上头,脸腾地就红了。
他慌乱地垂下视线,却又看到青年被黏湿衣物勾勒出的细瘦腰线,当即更是臊的不知所措。
“您、您客气了,照顾您是在下的荣幸。”狱卒磕磕巴巴,“还有小的叫田生,您叫小的小田就成。”
楚九辩从善如流道:“好,那就多谢小田了。”
小田只觉得更不好意思了,还有些隐隐的兴奋。
仙人记住了他的名字!这可是天大的造化!
“哦对了。”田生差点忘了正事,“宁王大人吩咐我等给您拿干燥的衣物来着,小的这就去给您拿!”
说罢,他看都不敢再看楚九辩一眼,拎着食盒就落荒而逃,甚至连监狱门都忘了关。
楚九辩:“......”
他看着大开的牢门,顿了顿,而后走到墙边,后背倚靠着冰凉的墙壁抱臂而立。
不多时,小田便回来了,怀里还抱着一床被子和一套干燥的粗布麻衣。
看到牢门大开,他先是一惊,而发现楚九辩乖乖等在牢房内时,心中便更多了感激。
这就是神仙啊!
不仅有探测天机的能力,长得好看,说话温柔,还这样正直坦荡。
系统面板上的积分又微微涨了0.1,楚九辩缓缓眨了下眼。
看来信仰程度加深,积分也会涨的比较明显。
“神仙大人,这是宁王大人派小的给您准备的新衣物。还有这个被子......”小田快速看了楚九辩一眼,有些羞赧和紧张道,“这是小人平时盖的,前日洗过后还没盖过,若您不嫌弃,就给您铺在地上,您歇息时也能舒坦些。”
意外之喜啊。
楚九辩走到他身前两步处,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担忧道:“那被子给我,你怎么办?”
许是明白楚九辩并不嫌弃自己,小田当即激动地拍拍胸膛道:“小的皮糙肉厚,无碍。这就给您铺上。”
说罢,他把那套干净的衣物递给楚九辩,而后自己便去快速给他铺好了被子。
小田铺好后也不多停留,躬身道:“那小的就先告退了,您有事就吩咐。”
“有劳了。”
“应该的。”
狱卒锁好了牢门,脚步雀跃地快速离开,想必是准备到无人之处再宣泄一下心中激动的情绪。
楚九辩走到铺好的被子旁,将干净衣物放在上面,然后就利索地褪下身上黏腻潮湿的旧衣,随手扔到一旁。
身上丁零当啷的首饰他都收进空间,在这个时代,这些廉价的工业品都是难得的好东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上。
他等身上的潮气散了散,才换上新衣。
最基础简单的粗布麻衣,上衣下裤,宽松肥大。
这个时代物资匮乏,只有王公贵族才穿的起绫罗绸缎,因此楚九辩也没对这身新衣服抱太大期待,总归不再黏糊糊的难受就行。
只是他没想到麻衣这东西,和他在现代时穿过的麻料完全不一样,是真的粗糙,光是简单地穿到身上,楚九辩白皙柔嫩的肌肤上就已经磨出了不少红痕。
而且他身材比例好,双腿格外长,因而这裤子穿上后,他的脚踝和跟腱部分便明晃晃露出来,骨骼脆弱而明显。
楚九辩低头看了看,无奈。
算了,有的换就不错了。
他鞋也不穿了,脚底在旧衣服上擦了擦,便躺到了被子上。
大宁朝还没有棉花,所以没有棉被这东西。
王公贵族的被子里还能放些细碎的绫罗绸缎,保证柔软舒适,普通百姓却只能用稻草之类的东西放到麻布中缝制。
而且这种被子往往都很薄,铺在地上其实也没好到哪去,照样硌,聊胜于无罢。
外头的雨一直在下,夜里的时候雨势又大了些,直至第二日中午都没有一点要停下来的架势,反倒看着那黑压压的云层,像是有更大的暴雨即将到来。
小田趁着换班之前,将午食给楚九辩送了来。
此刻的“仙人”已经换上了粗布麻衣,脖颈处被麻衣蹭出了一圈红痕,加上昨日被摄政王掐出来的青紫瘀痕,可谓触目惊心,看的小田都忍不住摸了摸自己脖子。
可楚九辩却好似并不在意那点疼痛,接过餐盒后对小田道:“快到午时正了,麻烦小哥帮我请秦枭来一趟。”
小田似乎被楚九辩直呼秦枭大名这事吓到了,脸都白了两个度,下意识左右看看。
确认没有其他人听到,他才放下心,而后有些为难地说:“神仙大人,小的、小的不敢去打扰宁王大人。”
秦枭凶名在外,楚九辩理解小田的苦衷。
于是他便也没打算为难对方,笑道:“好,没关系。”
小田松了口气。
虽然他很想和这位神仙打好关系,但比起这个,他更怕秦枭,那可真是雷厉风行心狠手辣的主。
“那小的便先退下了,等一会换班后会有其他狱卒兄弟来收食盒。”他细细解释道。
楚九辩应了一声,又道:“你可以等午时正之后再走,届时雨就停了。”
他方才说完这话,外面就响起一道惊雷,雨势丝毫没有减少的趋势。
小田咽了咽口水,心脏砰砰直跳,也不知道是被那突然的雷声吓的,还是因为即将接触到神迹而激动。
等小田离开后,楚九辩打开食盒,果不其然看到的还是一如既往的肉汤和米粥。
昨天午饭晚饭都吃的这些,今早也吃这些,如今中午还是这些......
楚九辩没什么太在意的东西,但天天吃这些也实在难为自己这个现代人的胃了。
看来等出狱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改善一下伙食了,其他的都先往后放放。
正想着,如昨日午时那般的两道脚步声再次出现。
看来不用特意去请,人这不就来了?
楚九辩眼中闪过笑意,站起身望向牢门处。
很快,穿着绛紫色朝服的摄政王大人便缓步行至门前,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秦朝阳握着两把滴着水的油纸伞,静默而立。
昨日登基大典,秦枭才穿了那一身黑金蟒袍,彰显身份。
如今百里鸿已经坐上帝位,他便换上一二品大员才能穿的绛紫色官袍,以“臣子”的身份,表明了自己对皇帝的辅佐和臣服态度,也是给文武百官做个表率,让众人不敢轻视小皇帝。
当然,简单这一个举动不可能消除那些大臣们的勃勃野心,只是传达了这个信号,告诉众人,皇帝身后是秦家,是他宁王秦枭。
只要有他秦枭一天在这朝堂上,就没人能把皇位从百里鸿手里夺走。
楚九辩着实是被今日的秦枭惊艳了一把。
无他,实在是这人太适合绛紫色,显得他整个人气势更盛,面容更加俊美冷厉。
秦枭这一上午都在处理国事,工部侍郎萧闻道在早朝时借着这场雨,提及了河西郡维修堤坝之事,恳请朝廷拨款。
河西郡位于北直隶和河南交界处,往年也常有水患,堤坝是年年修,可每每朝廷拨下去的款项,一层层下去,真正能用来修缮堤坝的银子就只剩了仨瓜俩枣。
工部侍郎萧闻道出自临安萧氏,是太皇太后的亲侄子,也是水利款项中得利最多的一个。
而他提及拨款后,户部尚书苏盛当即站出来哭穷。
两方人马在早朝你来我往,好似是在对垒,可说来说去,却全都把矛头指向了秦枭,需要他想办法充盈国库。
充盈国库干什么?
方便他们继续中饱私囊吗?
可偏偏秦家大半势力都在军队,朝堂上得用的文官几乎一个都没有,而秦枭也不能直接说自己没钱,便只能窝了一肚子的火。
下早朝后,他便叫了几位一品大员到议事堂继续商议,想办法充盈国库。
然而几个富得流油的老狐狸都跟他顾左右而言他,一个有用的建议都没说出来。
这些自诩为股肱大臣的老东西,心里眼里都是自己背后所在的势力、家族能获益几何,至于国家、百姓,那都不是他们需要考虑的东西。
等把这些人送走后,秦枭心中烦躁,午饭也不想吃,只想出来透透气。
却不想走着走着,就走到了监牢这边。
他瞧了瞧天色,见这雨没有一点要停下来的意思,便想来见见楚九辩,看他还有何话要说。
因为心中还带着气,所以他见到楚九辩后,便直言道:“你输了。”
他们昨日并没有说如果楚九辩输了会怎么样,但他们心里都清楚,秦枭想怎么处置他都可以。
只是,在秦枭说出“输”字后,楚九辩却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慌乱,反而老神在在地笑了笑,说:“这不是还没到时间呢吗?”
古代人没有精确的计时方式,但楚九辩有。
距离他说的“午时正”,也就是十二点整,还有——
“十、九、八......”
倒计时?
秦枭眸色微暗,这人就这般笃定吗?
然而不等他细细思索,就见在楚九辩念出“五”的时候,本来瓢泼的雨声竟奇迹般地减弱了。
接着,雨声越来越轻,而秦枭幽暗的双眸中,也隐约有暗芒闪动。
直至楚九辩微哑的嗓音念出“一”,雨彻底停了。
屋檐上凝聚的水珠低落在地面的积水上,积水中倒映着的云层飘忽,一缕阳光从中探出。
雨过天晴。
现在的枭总:被楚九辩压制?[白眼]本王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后来的枭总:[狗头叼玫瑰]听老婆的话天经地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雨过天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