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衔草结环(一)

天牢外,静夜沉沉。

天气阴冷,地势潮寒。即使是修仙者只需站上一会儿,唇齿间也忍不住上下打颤。

纪羽拔下蒙在脸上的黑色面罩,一瞬间清秀的眉睫都染上了层白霜,他有些迟疑地小声问着前方死死盯着天牢大门的林清焰道:“林师兄,你确定这样的法子可行嘛?”

林清焰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后悔了,可以回去。”

少年将长发高高地束成马尾,随风浮动着一道冷峻的弧线,露出他无比坚毅的脸庞轮廓。

纪羽听得面上涨得一红。

他急于解释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天牢防守并不森严,因为镜渊足够自信到没人可以自由进出他的禁制。”林清焰冷笑一声,没有继续反而话锋一转,转头扫了眼纪羽,“你只需帮我引开前面的两位把守。”

少年的目光像是化作了凛冽的冰霜,面上凝结着一股浮动的戾气。

“将他们引到百里开外的深巷里,那里有可以接应你的人。”

纪羽怔怔地看着他,一时忘了说话。

过了好半晌,他才愣愣地疑虑道:“那你怎么办?”

林清焰收回了目光,垂下了眼帘,只道:“万结阵,可解此禁制。”

纪羽诧异地回眸注视着他,焦灼地道:“此阵乃上古禁术,形制繁冗复杂。就算你能使得出来,可这阵的代价你清楚吗?你很可能会少了百年道行啊!”

林清焰慢慢笑了一笑:“为了阿姐,这算什么。”

*

天牢深处,仿佛被无边无际的黑夜淹没。

手摸着黏腻冰冷的囚牢石壁才能勉强向前走,这方寸的甬道中人眼所见的光只来自遥远上空中的石间隙缝。林漫却背朝着甬道而坐,纵然衣衫破旧上面都是嶙峋的血痕,目光却呆呆地盯着鞋尖的一片深红。

囚笼中的寒意似乎更浓一些,入目所见乃是冷冷清清。

偶尔有暖光透过云层从缝隙中穿过。

光像层柔纱轻轻披到她的肩上,林漫似乎被这暖意惊醒,顺着它缓缓抬头望去,便能依稀透过缝隙看到寥落的星辰,似乎在静静地伫足等待她的注视。

少女似乎想到了什么,唇边竟挂上了一抹淡笑。

凌乱的发丝在微弱的暖光下映出柔润的光泽,上扬的眼尾却渐渐落下一滴清泪,缓缓划过脸颊。

林清焰赶来这里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他的脚步一下子便停止不动了,林清焰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林漫流过泪了。

族中至亲去世的时候,林漫紧紧地攥着还年幼着林清焰的小手,疼得他抬头望着使劲憋着泪的林漫。

她没有哭。

他被长辈刁难的时候,林漫拉着他把他挡在身后,一边怕得哆嗦一边还强撑着大喊,有什么事,冲着我来!别想欺负我弟弟!

她还是没有哭。

等到族宗牌位都被一把火烧成了灰,林漫牵着他的手,任滚烫的热浪在他们面前舔舐翻涌,她笑着转头对他说:清焰,从今往后,没人再敢欺负我们了。

那是林清焰第一次见她泪流满面。

百年已过,今夕何夕?

他曾暗自发誓,再也不会让阿姐伤心难过,如今他只想不计一切代价,带她离开这里。

林清焰刚上前一步,便听得她低低笑了起来:“清焰,你来了。”

那一瞬,林清焰眼圈微红。过了好半晌才敢迈步走向前去,只觉得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上,深一脚浅一脚飘忽凄然。

也是走得近了,他才看见林漫身上的血污。

虽说早就知道林漫免不了要受伤,可当真亲眼目睹自己最重要的人的狼狈模样,林清焰心头仍如刀割一般钝痛。

林清焰只敢小心地喊一句:“阿姐…”

话才说了一半,他忽然就失去了言语,竟觉得往日黏在阿姐身边什么都能说上半天的嘴,如今竟变得十分笨拙起来,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你怎么会这样?

你为什么这么做?

……

如今再这样究根问底,又有什么意义?

林漫却突然回眸望着他,笑着含泪道:“清焰,他们杀死了菁菁。”

林清焰愣住。

下一秒,便只觉胃囊里翻江倒海,脑海中似有尖锐鸟鸣声,一种恶心欲呕的冲动从腹中不断上涌。

他强忍住那股莫名的反胃感,浑身上下都打不住地轻微战栗,凑近林漫颤声道,“阿姐,你不欠她什么。”

“她…不值得你这样。”林清焰忍不住地打颤,但大约也是因这牵动了结阵时受得暗伤,让他忽地吃了疼,登时便倒抽一口凉气,又不由咳嗽了几声,脸色也瞬间苍白了不少。

林漫似乎猜到了他要说出口的话,便又收回了视线,仰起头朝着那逐渐变凉的微光望去,眸中的亮光也渐渐随之消逝。

她坐下来,低垂着眼眸,静默不语。

在这阴暗狭窄的囚笼中,少年和少女隔着堵墙默声而对。就好像多年前林清焰第一次来到林家见到林漫时,她也是亭亭玉立地立在门栏内,缓缓地向他斜伸出一只手,把他此生都拉到了她的身边。

一下子,就是二十几年。

过往的时光,在这一刻静默地流淌。

他和她的影子都投落在这斑驳陆离的地面上,被上空那道若即若离的光打得忽暗忽明。

林清焰抬起头来望着少女沉默的侧脸,忽地问道:“阿姐,你还记得你跟我说过什么吗?”

林漫点了点头。

林清焰于是道:“那年宗族被一把火烧了干净,你对我说,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们了。”他顿了顿,随即冷笑一声,“我们本以为来了这里,许是能逃过人间那欺软怕硬的恶心世道,可谁想反比人间,这里更是薄情冷漠。”

这一点,林漫比谁都更清楚。她作为镜渊的首席弟子,吃过的明枪暗箭,见过的暗赞脏事不比林清焰少。

他叹了一声,“我原本就想练得百年修为,再随你一起找个无人问津的地方度过余生,却不曾想…也罢!神邱乃三界之外,本就不能插手三界的事。”

“天道莽莽,我们去不了。魔道非道,更与我们无关。”

少年的眼底忽地氤氲了几分雾气,浅笑起来时格外有个一种动人的意味,他只道:“阿姐,想不想和我再走一遭人间?”

林漫的眼眶忽然就湿了,她的声音有些烟云般的飘渺,轻轻的像是琴弦般颤了一颤。

“好。”

*

夜过子时。

寒露霜重,一轮明月藏在云层中不见踪影只得悠悠凝光,徒留下蠢蠢欲动的星斗和万里墨蓝夜空。

纪羽只觉得这时间过的实现有些太快了,他拼着自己全部力气驱使着脚下的万里符快速运转,可怎么跑都甩不掉身后那两个如影子一样的守卫。

他不吭声,也不敢出声。额头的冷汗不断地划过耳际,痒意像针扎似地不断刺激着他的神经,可眼中只盯着前方不到几里处的深巷。

快了!

快到了!

马上就要到师兄说得接应他的地方了,只要到了那里,他就可以逃掉身后两个阴魂不散的家伙了!

身后追来的脚步声像是越来越近,纪羽想要躲藏的心情也越来越急切。终于那一深巷只与他有一步之遥。可没想到的是,就在他转身扎进那深巷时,前方的光景一下就进入他的眼角余光。

那一瞬,他的心脏骤然一停。

前方……竟是死路。

*

林漫身上本就有旧伤,如今又添几道新伤,在加上牢房内受了些寒气,几乎每走几步就要咳嗽几声。

林清焰小心扶着她往外走,听见咳嗽声不由轻微皱了眉头,修行之人的体质大多比平常凡人是要健硕百倍,能够染上风寒可见身体究竟有多虚弱。

林漫又咳嗽了两声,忽然问道:“你倒是长本事了,怎么进来的?”

林清焰却显得平淡淡地,道:“自然是杀了。”

林漫登时惊愕地抬眸望着他。

他却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手中的昏黄的烛火勾勒出他的长睫和鼻梁轮廓,少年苍白的面容竟添上了一许暖意,衬得那对黑濯濯瞳仁宛如水中琉璃,看上去很是天真无害。

“和阿姐说笑呢,自然是想法子引开了。”

“你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又一阵风吹来,林漫只觉得身子骨头都发冷,不由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林清焰便解了身上的黑色罩衣,抬头披到了她的身上,将佝偻纤弱的身躯裹在其中,又将她所有垂下的发拂在兜帽中,才道:“阿姐,前方耳目众多,你暂且忍忍,等我们过了这段路,很快便到了往生桥。”

林漫浑身发抖地嗯了一声。

前方这段路,比林清焰想象中走得还要顺利,许多弟子根本就没往他的方向看,到处在传着刚刚被擒获的弟子纪羽的事。

“听说了没啊!那纪羽跟个傻子似的,没事干去拔那天牢守卫的胡子,还遛了人家几十里路最后还在死胡同被逮住了,不知道脑子抽了什么风。”

“这下可好,听说是要被废除一身修为,贬回人间。”

“啧啧啧,十几年修为白费咯。”

……

林清焰听得脚步陡然一顿。

在林漫有些疑虑的目光下,他接着走了下去,只是这脚步并不轻松,反而显得更有些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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