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厨刚才平静,一个名叫许多福的部曲就走到后厨来讨口水喝。看他的样子,似乎满肚子憋屈。
贺一一给许多福端去一杯水,顺口多问候一句:“来,先喝杯水。这位大哥,怎么称呼?”
“许多福。”
贺一一心里噗嗤一笑,这名字挺喜庆的。
“哦,许大哥。你看上去,不大高兴哦,出了啥事了?” 贺一一的嘴巴就像她做菜一样,酸甜苦咸辛,样样俱全。难得逮住一部曲,自然要套套近乎。要知道,一个人在生闷气的时候,最容易套出真心话来。
果然,不出贺一一所料。那许多福是把杯子用力一放,破声一句:“奶奶的!”
“许大哥,息怒息怒!”
“唉!老子憋屈死了!”
“到底何事?说出来听听。”
“不了不了。这相国府,嚼舌根怕明天都见不着人了。” 许多福犹豫了一下,没继续往下说。
“许大哥,话不能这样说。这生气就像屁一样,憋着,反而难受,而且还越憋越恶心。你放出来,反而还心情舒畅呢!”
贺一一这话一出,许多福觉得很是有理。他读书不多,但吃喝拉撒这些日常道理还是懂的。不得不说,贺一一烧得一手好菜,还精通各层次的语言艺术。
许多福斟酌了一下,想说又不敢说。
贺一一见状,再加一把火,道:“我是新来的,不怎么认识这里的人。你与我说,这儿说,这儿散。再怎么憋屈,也不能拿自己身子来憋呀。大不了不干了呗!”
“就是!大不了老子不干了!” 许多福拍案而起,然后又低声道:“唉!那相国,情绪还真是个六月天,说变就变。这不,他刚和皖公子从外头回来,还带了两盏转鹭灯。我和另外一个兄弟去门外迎接。突然起了一阵风,我他妈就说了一句,‘相国,风大,注意身体’,他就突然发怒,扇了我一巴掌,还扣我一个月的口粮。我他妈就是嘴欠啊,这么问候一句,还扣我口粮了,你说我憋不憋屈?”
贺一一心里提取了几个关键词进行了分析,“和魏皖从外头回来”,“两盏转鹭灯”,“风大”……她有点疑惑,平日慕容震翾出门,都是有多大阵仗,就多大阵仗,恨不得都把部曲带上,怕被人刺杀,许多福这描述里却只有阿皖。另外,这慕容震翾虽说脾气暴躁,阴晴不定,可也不会无端端打骂一个关心他的部曲吧,还扣他工钱。那就说明,许多福说的话,刺激了他,而“风大”兴许就是那根导火线。至于那转鹭灯,贺一一暂时没有太多的想法。
她接着问道:“说不定这相国有烦恼的事呢。是不是你还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让他想起烦心的事?”
“没有!我就真的说了那么一句,风大,注意身体。”
“哎呀,不气不气。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嘛。要不这样,你口粮没了,这个月,我就私下给你留下饭菜,也别饿着了。”
“哎!先谢了!说真,我现在还真有点饿。”
贺一一立马顺着许多福的话,给他递去一块糕点,然后继续说道:“先吃点。对了,平日相国出门不都带着你们弟兄们出去吗?怎么今日,听你口气,好像只和皖公子单独出去呢?”
许多福一口就把那糕点吃完,估计连什么味道都弄清楚。填饱肚子和品尝美食,本来就是不同层次的满足。
他擦了擦嘴,道:“你这么问,我也觉得奇怪。今天还真只有他们俩。而且,那马车都是最普通的那种。” 许多福音量突然降低,继续道:“你知道相国了,最爱隆重奢华,那马车都不能马虎。可今天,还真是最普通那种,呐,就是兴叔出远门时坐的那车。”
贺一一心里生了疑。事出反常,必有猫腻!
“哦……算了,那相国的事,我们也不能管,对吧,说不定就是因为坐了不好的车,不舒服,而有情绪呢?”
“可这也不是第一次啊。” 许多福道,“不久之前也坐这个车,也是和皖公子外出。然后回来也是一张要吃人的脸。唉,真是,常常如此,我小心脏都快受不了。”
“许大哥,不气不气。喝水喝水。” 贺一一再给许多福递去一杯水,然后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不久是多久?”
“哪记得那么多。荷花宴前后吧。怎么?这有什么关系?” 许多福有点警惕地问道。
“没!我就随口一问嘛。我以为他老人家常坐那普通的马车,搞到心情不佳嘛!呵呵……” 贺一一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蒙混过去。但她心里也有了个底。
“好了,不说了,谢谢你的水和糕点了。对了,你又怎么称呼?” 许多福问道。
“阿贞。刚来没多久,还在熟悉中呢。”
“行吧!就冲着你今天那句给我留饭菜,哥我就认你这个妹妹了。以后有什么不清楚的,也可以问我。哥哥自己吃了亏,也不能让妹妹也吃亏,对吧!”
求之不得!
贺一一恭敬不如从命地笑了笑:“那妹妹在这里先谢谢哥哥了!”
“兄妹就不客气了!我先走了哈!” 许多福道。
看着许多福离开的背影,贺一一暗暗一笑,一杯茶水,一块糕点就能换来这么多情报,还有一个可持续套出情报的哥,值了!
……
关于慕容震翾反常的行为,贺一一推测他兴许是要见什么人,或者去什么地方,不便透露自己的身份。追本溯源,贺一一决定去一趟马厩。
不愧是相国府,这马厩,确实大。马车也有好几架,华丽堂皇。而许多福所说的那架普普通通的马车在这些“名车”之列,对贺一一来说,反而显得格外起眼。
通过车轮上的尘泥推断去过什么地方,这个在恶钱案当中,贺一一就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她来到马车前,刚伸手取证,就又想起了留寄晗。一下子,她心上的伤口再次裂开,痛入骨髓。
她闭上眼睛,喘了一口气。她来此最大的初衷,不就是要找到慕容震翾与魏皖是天道会的幕后者的证据吗?
接着,她迅速刮落车轮上的一些尘泥,放在手帕里,然后包裹好之后,在揣进腰间。
却在此时,一把透心寒的声音把贺一一叫住了。
“你在作甚?”
贺一一认得,那是魏皖。
她不慌不急地转过身来,笑着道:“阿皖公子安。”
只见证据已经被贺一一收藏好了,而此刻她的手里拿着的是一只羊皮袋。这是她早就准备好了,就预防这种突发事件。
贺一一笑了笑,继续说道:“夫人说了,这天气闷热,别让南宫府的家丁渴着,我这是给他们取水来了。”
“不是这车!” 魏皖一如既往地惜字如金。
“噢噢噢,谢谢。我看其他都像是我们府上的,就这架不像。那请问,哪一辆才是呢?” 贺一一假装问道。
魏皖的眼睛往左边一处一瞥。连话都懒得说。
贺一一笑着行了个礼,也回他个无语,就往南宫家的马车走去。
“等等。” 魏皖突然又把贺一一叫住。
“阿皖公子有何吩咐?” 贺一一客气地笑着问道。她突然觉得自己每次对魏皖笑,都有种恶心。如果在相国府有一千种死法,那么这种对着仇人笑脸相迎的憋死,应该算是其中一种。
“送一条蒸鱼到我房。”
贺一一心里咯噔一下,这午后吃什么蒸鱼?!但她还是“哦”了一声。为了一条蒸鱼,多说了几个字,这个魏皖对鱼是有多钟爱?
不过没被魏皖发现自己来马厩的目的,贺一一也是松了口气。送过水之后,贺一一就回到后厨,帮魏皖做那条该死的蒸鱼。
……
后厨的人都知道,给魏皖送餐食都由水目或溪客负责。可贺一一怎么会那么轻易错过接近魏皖的机会?尤其是这次,魏皖的房门等同于半开,真是此时不进何时进呀?!
贺一一的黑眼珠子转动一圈,便想出了一个法子。她知道慕容昭今晚是要回来的,而慕容震翾今晚也会留在府上进膳。于是,她让水目和溪客,分别外出去采购木瓜和羊肉。
顺利把他们俩支开,贺一一的蒸鱼也刚刚好完成了。一切尽在掌握中。
贺一一拎着餐盒走到了魏皖的房前。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然后敲门。
三两声过后,贺一一就听到魏皖的一声 “进来!” 依旧是那样的冷冰冰,不带任何感情。讲真,水目和溪客与贺一一讲的话,都能超过他们与魏皖多年来对话的字数了。可见魏皖此人,真的,从冰山里蹦出来的------贺一一如是想。
她深呼吸一口,就要进去魏皖的房间了!她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从荷花宴到现在,多久了,从来都没一个外人能够进去过,这一次,贺一一必须要争分夺秒地记住房间里任何的气味与细节。
冷静!推门!进去!
令她意外的是,这房间,整洁到比赵元长的有过之而无不及。贺一一不禁产生疑问,是不是天生冰冷的人都有喜欢收拾房间的癖好?!
贺一一的眼睛迅速把魏皖的房间扫视,除了那挂在案台后面一左一右的两幅田园山水画让人印象深刻,这个房间还真的是,够清心寡欲的!
她把餐盒轻轻往桌上一放,魏皖就从书架那处走了过来,两人对视片刻。这一次,眼神流出惊讶之情的,反倒是魏皖。显然他觉得自己的空间被贺一一冒犯了!
魏皖杵了片刻,略带错愕地问道:“怎么是你?”
贺一一假装不知地“啊?”了一声,然后狡黠地反问道:“不是您让我送蒸鱼过来吗?”
魏皖心里愣了一下,回想自己的话,好像也没错。
“放下,出去!”
贺一一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道:“哦!”
“以后都由水目溪客送餐食!”
贺一一快“感动”到哭,这算是魏皖与她说的最长的一句话,虽然很伤人很打脸。
言外之意,就是这兴许就是她最后一次进魏皖房间的机会了。贺一一不甘心啊!于是,她灵光一动,莞尔一笑,道:“好!呃,对了,阿皖公子很喜欢吃鱼吗?”
魏皖怔了一下,估计这相国府内都没一个下人像贺一一那样敢如此问他,甚至搭讪了。面对突如其来的问题,魏皖有点不知所措。他看了看贺一一人畜无害的笑容,就腼腆地点了点头,连一个“嗯”字都没有。
贺一一闷呵了两声,早就猜到这个结果。
接着她慢悠悠地从餐盒里拿出蒸鱼,然后继续说道:“我也很喜欢,这鲫鱼可是新鲜捕捞。我特地加了桂姜去蒸炙,那白居易也写过诗,‘鲂鳞白如雪,蒸炙加桂姜’。请慢用哦!”
贺一一大概是停留在魏皖房间最久的下人了。魏皖听完贺一一的热情介绍之后,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眼睛却注视着这个与众不同的贺一一。
趁着魏皖还没赶自己走,贺一一又再进一步问道:“阿皖公子还喜欢吃什么呢?我下次给你做。”
“不必!”
好吧,两个字彻底把天聊死了!
贺一一刚想开口继续说,魏皖就打住了,“出去!” 眼睛又发出生人勿近的寒光。
这下贺一一还真觉得老鼠拉龟,无从入手了。平日里,她那嘴巴,顽石都能撬开,偏偏遇到魏皖就怎么都搭不上话。贺一一心里暗暗嘀咕,这个魏皖像是“默家”(墨家的谐音)人吧?还真是把沈默寡言发挥到极致。多说两句要死吗?一字千金吗?
再这么死缠烂打又穿帮又显得自己不矜持,真是吃力不讨好啊!算了……
就在贺一一准备离开的时候,一只灰白色的狸奴乖巧地往她的脚边蹭,然后娇柔地喵喵几声。
这本是一只可爱的狸奴,可贺一一认得那灰白的颜色,正如那日在正觉山,手带上发现的毛发一样。当然,她和赵元长以及柴荣都不能确认,魏皖有养猫。如今,贺一一正式确认了,那手带就是魏皖的。那个出现在正觉山的蒙面人就是他。如此说来,他就是天道会的人了。虽然还没有实际证据说明慕容震翾与天道会有关,但看魏皖与慕容震翾之间的关系,也是**不离十了。
魏皖养了狸奴,相国府上下除了他自己也没有人知道了。以往,水目和溪客来送餐食,这只狸奴也不会往那两个人身上蹭。即便是慕容震翾来他的房间,狸奴也是躲得远远的。可它现在见到贺一一却主动粘着,是因为它喜欢贺一一,还是因为它也需要朋友呢?------魏皖有点疑惑。
贺一一突然找到可以逗留久一点的话题,她看着那只狸奴,说道:“原来阿皖公子养了猫呀?所以这蒸鱼是你爱吃,还是它爱吃呢?”
魏皖没有回答贺一一的话,只是对着狸奴喊道:“过来!”
可物似主人型,狸奴没有搭理魏皖,继续可怜巴巴地喵着贺一一,看来猫也是需要朋友的,尤其是被大冰窟“软禁”着的猫。
“它有名字吗?你得喊它名字才会听话的。” 贺一一边问,边俯下身子摸摸那只狸奴。
魏皖见状,怒然说道:“别碰它!” 话音刚落,他就走了过去,用力地一手拨开了贺一一的手,想要抱起狸奴。
但众所周知,猫也是很有个性的动物!
小狸奴一只肉掌打向魏皖,像是为贺一一反击,随后喵的一声,矫健地从魏皖的怀里跳了下来,屁颠屁颠地奔向贺一一。
贺一一虽然被魏皖刚刚粗鲁的动作吓坏,但看到狸奴可爱地向自己颠来,心里不禁暗暗一笑。
猫是最怕冷,在这冰窟里待久了,总是要扑向阳光的!
“阿皖公子,它好像好喜欢我哦!” 贺一一说道到。
这句话倒是说到魏皖的心里了。这狸奴就叫“贞贞”,是魏皖对他那个走散了的妹妹魏贞的称呼。无独有偶,面前这位,就叫“阿贞”,难道连猫都有灵性?
但魏皖素来习惯独来独往,贺一一的到来,显然让他感到不适应。就像一个人长期把自己关闭在黑暗冰冷的房子里,突然某一天,一束阳光照射进来,他就会觉得全身发烫,眼睛都会有种刺痛的感觉。
贺一一瞧了瞧魏皖,感觉他紧张的情绪有点放松,便再次尝试俯身去逗逗贞贞。
可魏皖几乎都把贞贞当做是自己妹妹的化身,他再次拨开贺一一的手。而这次更狠一些,他直接把贺一一推开,生气地说道:“出去!”
魏皖的无情力很大,贺一一没有站稳就往门口的位置后倒。
偏偏遇上刚刚,贺一一就倒在了慕容昭的怀里了。
慕容昭一把接住贺一一,瞬间破口大骂:“魏皖!你别太过分!”
慕容昭向来都是一个温文尔雅之人,即便当日在街上教训欺负贺一一的客栈老板,也不会如此发怒。但魏皖动手的,是他心爱的阿贞姑娘啊!
贺一一很聪明!
她立马打住慕容昭,解释道:“不关阿皖公子的事!是我没站稳。”
“阿贞,是他推的你,我都看到了,你还帮他说好话?”
“是真的!千真万确!我在逗阿皖公子的猫,结果没站稳,就往后一仰,阿皖公子刚刚想拉着我,没拉住!我都不好意思了!” 贺一一笑着说道。
这个解释也似乎说得通。
“那你没事吧?” 慕容昭再温柔地问道。
“该是我问你有没有事吧,我没撞伤你吧?” 贺一一打趣说道。
“就你这小身板,还能装伤我?” 慕容昭转忧为笑。
贺一一稍稍整理了衣衫,然后转身面向魏皖,客气地浅浅一笑,道:“刚刚谢谢阿皖公子出手相救了!多有叨扰!好好吃鱼,好好陪陪小猫!”
魏皖整个人都僵住了,只有喉结稍稍动了一下。他没想到,自己推了贺一一,她还能为自己辩护。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竟然可以善良如此?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满是寒霜的心,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
仿佛,那线微弱的阳光,锲而不舍地,把冰壁的裂缝再暖开一些,光再向冰窟里再穿透一些。一寸寸地递进,直到黑冷的冰窟中心,也终于见得着了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