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学校前,周玉凤特意把炒好的红豆薏仁分装了两瓶,仔仔细细地收好,叮嘱珍妮,“一瓶你拿去,一瓶给那孩子,用热水泡着喝,祛湿气的,对身体好。”
丁穗红啃着菜团子,天真无邪地附和,“还有小绿,珍珍最好的朋友叫小绿!”
“什么小绿?”周玉凤随口问道。
丁穗红眨眨眼。
小绿。
最好的朋友。
珍妮被这几个字烫到双颊泛红。
他们是朋友吗?
应该算是的吧,
尽管交流不多,但却最特别,最不可替代。
她记得,有一次晚自习,张天升去后排以讲题的名义和几个男生聊天,唐珍几人笑谈着某本小说里被同学孤立的可怜女主。她刚好做完了练习,也整理好了错题集,很分心的默背单词,稍不留神,便把他们的对话听了个仔细。
小说中喜欢写英雄救美,备受冷落的少女,自然会有一个闪着光的人出现,欣赏,救赎,双向奔赴。
她不懂。
学校嘛,她定义为一个用来读书的地方,是她奔向未来的一块跳板。
朋友嘛,遇见了便好好相处,没有了也不强求。她不讨喜,会被议论,是从小就知道的。
童年的谷雨,是曾经承载过希望的唯一。
她当然也知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除了生死,其他别离都渺小的可怜,都有重逢的可能。
可那会儿,听着他们讲述的虚构故事,面前的单词逐渐幻化成了虚拟的影像,随着他们的一言一句,破碎,拼凑。
故事串联起了思维,身体的本能反应开始运转。
她接收着信号,以为也能寻到话题,却在低头时,无意间看到了课本成了一面镜子。
在凌乱的字符间隙里,她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孤独,寂静。
那天是开始。
她没有朋友,她早就知道。
珍妮低头串起了鞋带,新鞋,有点紧,她拉得很用力,一个结打得稀里糊涂,差点发展成死结。
穿错了就麻烦了。
她抽掉鞋带重新来过。
好在周玉凤也只是顺口一问,并未在意答案,“等下周回来,外婆给你蒸洋槐花,这周还不行呢。”
珍妮勉强笑笑,说不要麻烦,等她回来再去打洋槐花。
外婆轻飘飘的那一句事关生死的话语,是年长者看透生死后的自我打趣。但于还未完全领悟生命真谛的嫩芽来说,实在是一道晴天霹雳。
不得不铭记在心,提心吊胆,患得患失。
她拥有的很少,但都不能失去。
回学校时丁穗红刚好吃完药睡着了,周玉凤提议去送她,珍妮起初不愿意,挤公交还算方便,就是散步过去也可以,周玉凤却说“很久没珍珍一起吹风了,回来后还能去趟菜市场。”
她理由找得好,珍妮还是妥协,去小院里推出了小三轮。
不过这次换成了珍妮骑车。
南陵的黄昏和家乡的不一样,楼不算高,却也遮蔽了大片晚霞。
还是更爱张扬肆意的落日,她能不在意任何人的目光,光着脚,抱着野菜,小狗撒欢一样地跑向外婆。
似乎在获得什么的同时,就会失去些什么。
那时好快乐。
那时。
临近学校门口,周玉凤出声让珍妮停下。
珍妮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照做。
“就到这儿吧,”周玉凤笑着开口,恰好路边还有个阿婆在卖手工做得糖葫芦,卖相不算好看,糖衣不够剔透,但价格要比集市上划算更多。
班里经常有人买,点评五花八门,但胜在了味道不错,终有馋猫愿意当回头客。
但也被一些标榜从不吃垃圾食品,爱干净人士劝告,“那都是三无食品,老人做得东西很多都不讲卫生,吃了要生病。”
看到外婆要付钱时,珍妮下意识要阻拦,可话尚未说出口,就转变了主意。
那又如何。
倘若这是她的外婆。
倘若那些人也这般对待她的外婆。
珍妮捏了捏指尖,但还是小声提醒,“别买多啦,一串就好,对了,要给小姨带吗?”
周玉凤摇摇头,“穗穗牙痛,最近不让她吃甜的。”
珍妮哦了声,赶在外婆之前拿出了零钱包。
恰好有一群女生过来,珍妮一眼就看到了中心的谷雨和唐珍,女孩们笑得夸张,但不会太讨厌,热热闹闹的,像是春日从温带飞回的群鸟。
珍妮偏了偏身子,有意遮挡外婆的视线。
不知为何,潜意识告诉她。不要让外婆看到谷雨。
女孩们也注意到了她,有三两人停下脚步,然后回头用刻意压低,但却没有很小声的声音说着什么,紧接着便是一连串奇怪的笑着。
群鸟跌入了泥潭,变成了扰民的蝉。
“珍珍,你同学吗?”
珍妮万分庆幸外婆的听力不算太好,脸皮在此时达到了巅峰,迫切地想说什么。
哪怕是个虚假的招呼也好。
她尴尬地举着手,生硬地挤出笑,她怎么能让外婆觉得她是悲惨小说里的女主角,怎么能让外婆知道,童年早已破碎,谋生的手段被唾弃,成为哄笑中的潦草一笔。
她不能让外婆担心。
心底泛着酸,岌岌可危的脸皮,少女微薄的自尊,根本不值得一提。
“嗨,丁珍妮。”
会完整念出她名字的,全校也只有那一个人。
嬉笑声被隔绝在后,珍妮像老电影慢动作一般地回头。
一瞬间,所有人都成了背景,只有突然闯入镜头的他成了唯一的主角。
按照那些人讨论的小说发展……
他现在会很不耐烦地教训那几个以她取乐的同学,然后坚定地站到她这边。
可她不希望他会这么做。
也更清楚,他不会这么做。
“珍珍?”
周玉凤的声音打断了一瞬间的胡思乱想。
外人眼里,她只是迟钝了一两秒,可内心却荒唐地上演了一场大戏。
珍妮觉得脸上有点烧,像是偷拿东西被抓了个正着,只能很迟钝地点点头,连招呼都忘了打。
“外婆好。”反倒是他温和有礼,补全了她的体面。
这样的人怎会不讨喜。
“好孩子,给你吃糖葫芦。”周玉凤说着就把糖葫芦递了过去。
珍妮是有些紧张的,老年人都热情。可惜除了谷雨,她从未往家里带过同学、朋友,那些经过删减后的校园生活,是权衡利弊后撒下的善意的谎。
他却笑着,很自然地接过,撕开薄薄的塑料封膜,咬了一口。
“好吃,谢谢外婆。”
糖衣破碎的声音清亮,就连心口也随之泛起了涟漪。
很普通的糖葫芦,于珍妮来说,却被赋予了一层特殊的意义,于无声中完成了默契交接,她一时百感交集。
可心口凝聚的,是放松吗?好像不是。
更多的,反倒是感激。
他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
突然想起昨天夜里,她撒娇,去和外婆小姨一起睡。那晚小姨安静,没有闹,三人并排躺在木板床上,没有开风扇,打开的窗户送来了自然风,板栗在窗口睡得很香。
这些年外婆辛苦,因为赶工和照顾小姨,时常晚睡。而她也有了高中生的紧张作息,十一点睡,五点起床自习。
九点钟的夜,三人都无心睡眠,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不知为何,突然又聊到了他。
“多懂事,不哭不闹,一个人撑起了所有,可他越是这样,就越说明他难受,恐怕都麻木了吧。”
“那孩子命苦啊,”周玉凤总喜欢这样感叹,可下一句,又让珍妮险些流泪,“我第一眼看到那孩子,就想起了你。”
“外婆在想哦,以后我们珍珍该怎么办呢,万一也像他一样一个人撑着……”
“外婆!”珍妮忍不住打断,不想也不敢再听下去。
可那晚,她一点也没睡好,乱糟糟地做着几个梦。支离破碎。
梦醒后,恍惚感觉心口发疼。
她忍不住去对比不同的他。
冷淡的,疏离的,漫不经心笑着的,主动提醒她的,为了避嫌去警告她的,宠辱不惊的,用最无所谓的口气,说曾经想跳下去的。
他明明是灿烂的,却又死气沉沉、像个被埋藏多年的死物。
看不清,摸不透。
和复杂的人际关系一样。
“快上课了吧,”周玉凤的声音把珍妮的意识拉回,再低头,手中赫然多了几串糖葫芦,
“这是……”
“拿去分给室友吃,还有那个……”
周玉凤想了想,笑着模仿丁穗红的语气,“小绿同学。”
小绿同学。
日记本上的名字突然横空出世,炸到了当事人面前。
可惜只有她一个人迎上了这惊人一击。
当事人并不知自己有了新的别称,周玉凤也只当是小孩子随口而来的称谓。
无人知晓风与月,无人知晓那不只是个称号,不只是是种颜色。
周玉凤骑上车要走。
真实的小绿同学就在身边,举着快吃完的糖葫芦,很礼貌地同老人挥手告别。
珍妮眼看着外婆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街角,才收回视线,打算回宿舍整理东西。
一转身,小绿同学还站在身后。糖葫芦变成了一根锐利的竹签。
他还保持着举着的姿势,像单手拿着篮球一样。
不懂他怎么还没走,心事被外婆点起,这会珍妮有点害羞,很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开口是万年不变的“谢谢。”
他好像有些莫名其妙,很迟疑地睁了睁眼,“是我占便宜吃了你的糖葫芦,怎么对我说谢谢?”
他的眼神干净直白,像是真的不懂。
珍妮摇摇头。
心说他是不会明白的。
那是一个把心都快操碎了的老人对孙女小心翼翼的关爱。
担心她又被人欺负,担心她处不好人际关系,担心她被轻视,她没朋友。
蓄意的谎言是安慰自己的假象。但真的有人配合,还是觉得……得到了最大的安慰。
没听到答案,他也不在意,向前几步。
距离拉开了两米,脸上的热气有所消散。她终于可以平静地看他。
小绿同学却扬了扬手中的竹签,然后顺势丢到了垃圾桶,“谢了,下次不会的题直接问我,就当报酬了。”
他说完,就转身去了教学楼方向。几步便汇集到了返校的学生群里,很快就看不见了。
珍妮慎重地把手中的糖葫芦塞到了袋子里。明明是初夏,可这会儿,她竟觉得心扉突然吹进了一阵风。
她迫切的想倾诉,可为了保护**,上周她特意把日记本拿回了家。
就在几个小时前。
周玉凤在厨房煮饭,她抱着板栗,在日记本上总结上一周的内容,几笔下去,核心却变成了我的好友小绿。
“整个三中,只有我和小绿,是不一样的。”
而现在,她突然想再加点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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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四章